蒸汽,噪音,空中绽放的紫水晶的光芒……梦一如既往的混乱,填满隐匿的符号。符号首尾相接,无始无终,构成他脚下布满铭文的日晷。梦中的他太过渺小了,对他而言日晷像座望不到边际的金属平原,无数迷题被光和噪音切割成环状,相互嵌套,绕着中心点顺时针飞转,制造出越来越强烈的震动。
无须怀疑,脚下躺着世间最复杂的钟,专门用来计量无限,同样是最复杂的锁,收藏着任何谜题的答案。听到日晷接二连三发出啮合声,他着魔般极目远眺——中央一道密门缓缓绽开,现出由无数灰尘凝聚而成的巨大的漩涡。灰色浮尘宛如沸腾的天鹅绒,又像蒙在世界脸上的丝巾,契合呼吸的频率不断悸动。随时有千万张面孔在流尘中涌现,如林的刀剑、挥舞的手臂乃至宫殿屋宇穿插其间,每当日晷飞旋,人体和金属木石一样迅速腐朽,重归于灰烬的洪流。恍惚中他捕捉到自己的脸,在灰烬的舞台上停留了几微妙。然后这张脸由内至外撕裂开,冒出滔天洪水来。
短暂一瞬间,日晷在浪尖上崩溃了,群山也被巨浪吞没,沦为天际一方孤岛。头顶滑动着油状铅云,四周全是水、水、水!水挤占空间,水造成窒息,水淹没过他一千次。他强烈愤怒,没顶前吞下许多液体,四肢划动着,试图再次绝处逢生。但这次不一样,水面高不可及,直插云端,结成一座泡沫升腾、震耳欲聋的桥。他困惑并且慌张,被困在密封的玻璃圆球内,像掉进琥珀的小飞虫。空气已耗尽,依仗体内一点残存的活力,他听见日晷最后的计时声——两分钟。
为什么是两分钟?性命都难保,时间还有意思吗?不管他怎么设想,两分钟一过,水压将他的肺挤成了桔子般大小。时间构建生命,时间促成死亡,他意识到大限将至,视野充满发光的蜉蝣,神智模糊,思绪化作水泡……死亡来临前幻象才纷纷隐去,唯有唇边传来那冰凉的一吻。舌尖相触,清甜的草莓味是他最后尝到的东西。
杰罗姆?森特翻身猛醒,腾得坐直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咳嗽着。他幻想吸气吸到肺泡破裂,吸到浑身肿胀,右手仍竭力锤打着胸脯,半天才缓过劲来。今晚的噩梦简直身临其境,有关日晷的部分还是头一次出现,溺水情节却重复过无数遍。过去有过类似先例,他曾怀疑自己当真遇溺,醒来却发觉脖子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快,右手像把老虎钳死都不肯放松,再晚几秒的话,他会在梦里稀里糊涂自杀掉。
通常来说,狂暴的梦是他穿高领衫的唯一原因。
——我是个什么样的怪物啊。
杰罗姆?森特独自体会着疯狂的厌倦。
骑士传说里常有这种情节。为求淑女一吻,骑士们披荆斩棘,攀险峰斗恶龙,葬送性命亦在所不惜。假如提前告诉他们,一个吻的代价是后半生所有的睡眠……骑士这行当还会有人干吗?
有几晚夜色如潮,月光暗淡如裹尸布,杰罗姆满腹绝望,怀抱利刃,留出两分钟列举活下去的理由。既然当初选择了生,应该不止一次说服过自己吧?可他偏想不起任何“活着更好”的借口;还有那么一两次,身边躺着被干咳声吓醒、爬起来为他顺气的女人。憋得嘴唇发青那会儿脾气通常很差,他像个碰不得的哮喘患者,也许狠狠地冲她吼过、嘶声诅咒过她?也许他挥开过递来的手,用力推搡过她?这段回忆总是朦朦胧胧,原因他心里有数。
即便许久过去,杰罗姆也无法理解对方的动机。莎乐美如果满心嫌恶,急着把剪刀戳进丈夫抽风的胸膛,根本没必要委曲求全。难道她真的彻夜不眠,等待梦境伊始便潜入暴风雨的世界,注视他在**中沉浮?不论何种情形,杰罗姆胡思乱想着,她的行为很叫人费解。容忍像他这么糟糕的伴侣并不容易。夜里儿童一般无助,白天冷酷又自负,身上还背着数不清的孽债……每天清晨目送他披挂上阵,把自己裹成一把锋利的刀,临走不忘亲亲她脸蛋。需要多大的自制力才能习惯这种刀尖上的吻?
认识他以后仍有胆量接受他,甚至试着去爱他……莎乐美的宽容让杰罗姆感到苦涩又甜蜜,诚然,也免不了一丝畏惧。许多时候她才是更坚强的那个。万一她成为被依赖的一方,杰罗姆?森特的败亡便指日可待。类似的例子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分开也好,免得耽误了她。青春究竟是卖少见少的东西。
像这样自我安慰着,杰罗姆冲天花板皱了半小时眉头,把一身旧伤口拿出来逐一温习。没过多少时间,潮湿的风拨开了窗帘,天边浮现出鱼肚白,敲钟人和值勤的哨兵已开始走动。
意识到天色渐亮,他很快收起破碎的自己,戴好白天用的面具。杰罗姆默念一遍过去亏欠过的名字,体会着肩膀上渐增的重量,然后将犹豫抛诸脑后,只留下求生本能和应对危险的直觉。
穿上轻便贴身的马甲,换一双合脚的旧靴子,扣紧牛皮带,用羊绒外套遮住系在左臂的短剑。他先原地站定,再平滑地进入防御姿态,如同仰首吐信、盘做一团的眼镜蛇;接着拔剑虚晃,闪电般扭腰,与背后偷袭的假想敌短兵相接,动作如行云流水,没给对手留下半点破绽。直到他确信,反应速度未受到糟糕睡眠的牵制,这才还剑入鞘,摸摸发涩的下巴。
“指挥官当然是人——是超人,是完人,是爹娘生不出来的那种人!要是你办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