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追随日光,伴着阴影向东南方撤离,臂弯之间一幕幕回忆也不住减弱、继而完全熄灭了。沉默的第三人回复了无精打采的模样,原地坐下,听凭红皮肤绕着他捉虫捕鸟、验证各式奇妙的生理组合,却不再多言半句。
没过多久,精力充沛的红皮肤找到了新玩法——似乎生吞下一只身份可疑的鸣禽,他竭力吸气、灌满两腮,接着像只体型超大的布谷鸟,迸发出惊人的轰响来。叫声所及,花草球茎胡乱翻腾,纷纷堆砌到静坐那位的脚边。沾了一身苍耳,狭长的叶片也在强风中为他添几道浅伤,持续长鸣已超出游戏的范畴,转为一次显著的挑衅。据此不远,灰眼睛倚在机器旁打眼观瞧,像在用心度量着对方自制力的底线。
下巴总算同手臂相分离,第三名少年半眯着眼站起身,轰鸣声也戛然而止。红皮肤有意展示一下手臂的肌肉,脸上还挂着半真半假的笑……不待他有所动作,第三名少年一引左臂,几步开外微笑的挑衅者双足离地,像踏进了套索的猎获物,顷刻跌个仰面朝天。胜利者慢慢侧过头,与灰眼珠寸步不让对视片刻,脸上就写着“离我远些”……只见一双眼碧色湛然,专注神情令杰罗姆心神悸动,不能自已。
“刚开始,他们代表了三个不同的进化方向。红皮肤意味着‘多样化’,尽可能开枝散叶,造就大量变种,以适应哪怕最严酷的生存环境,为可能的灾变存留足够的生命火种,保证种群的延续。灰眼睛则标志着平衡与自律,他们总能充分利用现有条件,做到物尽其用,争取任何可能的盟友,纵使路径曲折,最终总能迂回达成目的。”
解说者的语气一顿,窗外画面倏止,一跃变成风雪漫天的北国属地。身穿厚实的棉袍,某个孤独背影独个步行在封冻的河流表面,空中仅有纷扰的雪花与之相伴,场面看上去格外萧索。
“至于第三种,代表着时间赋予人类的偏执秉性。他们所追逐的目标虚无缥缈,试图通过不断内省发掘心灵的奥妙,摆脱人对物质的过分依赖,实现超语言的思想交流,再由此出发,消弭文化差异,构筑起从未有过的大统一的社会架构。他们不仅具备充足决心,同样有着化思想为行动的魄力。可惜这宏愿一开始就把大部分普通人排除在外,唯有生理和心理高度调和的个体,方有资格加入理想国度的统治者之列,其他男女只得化成工蜂,为蜂巢顶端输送源源不绝的养料。”
配合生动的画面,杰罗姆眼前浮现出一个各司其职、金字塔型陡峭的社会模型。统治者结成几大集团,白昼探讨着无止境的哲学断想,夜晚则离开所居住的宫殿楼宇,幽灵般穿行于大街小巷,采收庄稼似的收集起臣民的纷繁梦境……借助于神秘仪式,梦境被酿造成美酒,令他们畅饮他人的喜怒哀乐,体验着百味人生。这高度异化的社会图景让旁观者心生寒意,两相比照,自己生活的年代简直温和得太多了!
杰罗姆几欲挪开目光,又禁不住着魔般继续观看。时间持续推移,图像和解说也片刻不停。因为觉察到潜在风险,灰眼睛及早设下周密陷阱,一举抹平了第三位同伴带来的重大威胁。惊心动魄的较量之后,怀有心灵异能者变得势单力孤,几乎被消灭殆尽,只留一支具备显著生理缺陷的族裔,作为协助统治的工具而存在——就是后来称其为“读心者”的小团体。灰眼睛从古老的智库中导出霍格人,作为导师和监视者,长期掌握“读心者”族群的生存状态,多年来如临大敌。盖因清洗异己的过程中尚存若干漏网之鱼,这些身具危险异能的敌手潜伏在天涯海角,时刻伺机而动,誓要对高智种展开同等强度的报复。
“这些生物是现存最危险的个体,也是文明推衍中不可忽视的干预力量,他们的身影时常出现在历史文献的边角片段中,锲而不舍为实现特定目标所努力……杰罗姆,好好想想!多少次你在睡梦中惊醒,而她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你?不同于读心者粗糙的伎俩,她的所作所为堪称一门艺术——通过敏锐直觉涉足他人的梦境,日积月累汲取潜意识的种种元素,由此重构人格,在本质上还原他人完备的心理特征。终有一天,她会比你自己更了解你自己,即便是现在,她也找准了你的软肋,在你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她就稳占了上风:想想吧,她岂不是像极了某个人,某个无论如何你也恨不起来的人?
杰罗姆向窗外望去。洗涤衣物的莎乐美正以手拭汗,哼着一首说不出有多熟悉的曲调。眼望她的动作神情,装束坐姿,甚至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杰罗姆同时望见了自己的妻子和母亲,望见一个无论如何、他也恨不起来的女人。
“她爱你,毫无疑问。”声音忽左忽右,变得异常凝重和低沉。“你是她全身心投入的第一件作品,无疑倾注了大量心血,也令她泥足深陷,难以自拔。没人能在不付出真情的前提下获取他人无保留的信赖。直觉告诉你,关键时刻她会毫不犹豫站在你身边,一切误会和秘密将随之冰释,爱情的名义下,你们总能找到共度难关的途径……现在听我说,森特:爱情不过是种电、化学反应,而她与常人最大的不同,在于她只须断开头脑中一系列化学键,刻骨铭心的爱即将变成过去式。退一万步考虑,就算她不愿意放弃与你之间的点滴柔情,她却不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