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一口冰凉的果汁,眼光始终没离开书本,森特先生不时发出短促的、表示赞同的哼哼。莎乐美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织毛衣,话题围绕着家长里短,已经超出他的理解能力。每当她声调末端有上扬的趋势,杰罗姆便假定自己听见个问句,反射般回应两次。天气说变就变,午后的热雷雨不期而至,坐着不动也能听见小女孩和汪汪的奔跑声。湿漉漉的步子穿过前门、走廊跟楼梯间,踏过簇新的小羊毛绒毯,她身后大门洞开,腐败尸体列成纵队,自城市的每个角落蜂拥而来。
弗格森狠抽一记桌面,“……戒严三十六小时,我不是白日做梦吧?发病人数要再增加,就必须展开行动……总比坐以待毙强!”
仅仅两天前,杰罗姆仍怀疑家庭生活剥夺了自己部分血性。坐在圈椅中半睡半醒,锻炼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本事,没准会导致早衰什么的。幸好突发事件拯救了他——来历不明的活死人、前后共有两打左右、蟑螂般穿行在各繁华地段。一日内桥上便爆发大量急症,谣言比戒严令更迅速地传遍了首都,卫生官员表示、正“期待”第一例死亡病患提供解剖素材,定性为恶性传染病为时尚早。
瘟疫大爆发的先兆给杰罗姆上了一课,幸福感需要不幸事件加以反衬,若有机会再来一遍,他会为了能在圈椅中坐下高兴得跳起来。
“咱们对此无能为力呀!”有人不客气地提出异议,“军队接管了街道,大白天穿过两道关卡会把嘴皮子磨破,医生都是饭桶,鬼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确切诊断?最紧要的,先把出现症状的人隔离起来!都聚在一块互相传染,拿火把的王八蛋迟早会把这儿烧成灰……”
“出现症状的‘弟兄’!只顾自个的屁股,等你倒了别人要怎么讲?提前火化?”支持与反对的声浪响成一片,屋里坐着各组指挥及其贴身随从,人数不多,音量却很惊人。这些人里不乏视死如归的硬汉,可惜腹泻脱水在马桶盖上断气……如此下场连硬汉也没法接受。
“‘拿火把的’是指谁?”苏·赛洛普顶着噪声侧身问。
耳听弗格森大喝“秩序!”,杰罗姆若有所思,随口答道:“军医中隶属‘疾病与害虫控制办’的人。传染病是常备军的头号杀手,罗森南下拓荒时期疫病多发,整个营区被烧光的例子屡见不鲜。打那以后,军官必须学几天防疫基础知识,一般途径查不到相关史料。”
狄米崔低声赞同,“早听人说军营是传染病多发区。刚入伍那阵,科瑞恩外籍兵团闹过类似丑闻,好些佣兵集体感染梅毒……”
杰罗姆冷淡地说:“小道消息也没啥新花样。外籍兵团遭歧视不是三两天,还有谣传说科瑞恩人三分之一患性病,互相恶心罢了。”
“呃,这是什么味儿?”塞洛普皱着眉头左闻右嗅。杰罗姆发现,站在他肩上的金丝雀卫生习惯不大好,貌似吃了太多流质食物。
“我去嘘嘘。”随便找个借口离他远点,杰罗姆出门稍候片刻,整栋建筑气氛紧张,工作人员都脚步匆匆,不戴口罩很快会惹来额外关注。左边走廊通往专门开辟的隔离区,收容自己人里发生严重腹泻的病例,免疫系统强健的霍格人负责管理危险区域——同恶魔相似,这一族群呈酸性的身体内环境具备抑菌效能,特殊腺体培育着微生物群落,分泌的抗生素甚至可供他人使用,是所谓“会走路的实验中心”。
事起突然,杰罗姆训练的佣兵须提前投入实战,他这教官成了虚职,自动返回总部待命。倘若情况稍微乐观些,回家守着妻小也是种选择,不过自私之辈未必能够侥存,团结一致机会反而更大,森特先生明智地留下来为紧急应变做准备。五分钟过去,弗格森带人从会议室出来,直奔检疫区听取霍格人的报告。专家意见成了救命稻草,无能为力的滋味让行动派的军人很是窝火,一个个阴着脸无声尾随。
“缺乏适用质料器材,小组尚未得到可靠的试验结果。”霍格人不紧不慢地说,“培养基检测至少还得三天时间,从可观察的症状看,已排除霍乱的可能,初步判定为沙门氏菌引发的急性肠炎。”
一阵嗡嗡的说话声,弗格森一连串地发问:“尸体解剖呢?行尸身上的病症怎么解释?瘟疫究竟从哪来?两者有什么联系没有?”
霍格人罕见地摊着手,现出无可奈何的姿势,“与其说尸检,不如说脓水采样更合适。到我们手中的活尸送来时都变作一滩有机汤,连完整器官也没剩多少,已知的任何出血热皆达不到如此破坏力。况且,沙门氏菌造成的肠炎比较常见,除时间高度吻合外,活尸出现跟疫病本身仅呈现弱相关关系,更像心理战愚弄民众的噱头。”
“佯攻试探?或许……”弗格森沉吟不语,其他人则交头接耳。
杰罗姆逐渐明白过来,不管暗处的敌人是谁,这一手都玩得足够漂亮。绝大部分前协会会员不具备生物化学知识,但只要有霍格人、以及他们脑中的数据库存在,任何小把戏被拆穿只是时间问题——而现在短少的正是时间。作为地面上屈指可数的巨型都市之一,罗森里亚与外界的交通片刻不容终止,城市像个新陈代谢过度旺盛的胎儿,切断脐带一天、两天、至多三天,混乱造成的伤亡将不亚于局部冲突。没什么比传染病更容易制造隔阂,消耗品不足加上对可怖疫病的恐慌,一旦宣布结束戒严,外逃风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