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意步行经过“锋火曲径”,到旧城区“跃马湖”畔租赁晚间游船,杰罗姆这才亲身体会到罗森里亚架空部分的巨大表面积。
从幽静的古玩店到精巧别致的民居,充分利用倾斜地势设计出的建筑鳞次栉比、花样翻新,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生动的雕塑作品,连数不清的梯级斜坡都经过细心粉刷。地面上的画作运用精妙的透视法,立体效果以假乱真,令人产生误入童话世界的错觉。主干道埋设有闪光的金属滑轨,宽度在六、七尺之间,清洁人员时刻小心捡拾着遗落在凹槽中的细小硬物,以确保轨道畅通无阻。小广场上阳光普照,跟导师来写生的小不点们长得乖巧可人,森特先生对儿童没特殊喜好,随处可见的鸟粪反倒成了关注重点。
跟歌罗梅比较起来,公共场合透着从容闲适的文化氛围,喂鸽子的女士好像一整天不曾挪动过,熟人说起话来细语轻声,人堆里还能耳根清净,杰罗姆对此感到异常惊讶。少了铜臭味跟功利腔调,首都的生活状态更接近理想中的市民社会,不知怎的、大白天的罗森里亚总教他联想起安然啜饮干红葡萄酒的中产阶级。
一连走过三个街区,另一种感受也油然而生——阳光,刺眼的阳光。初临贵境的新鲜感尚未退尽,森特先生已经回想起、自己本是个喜暗生物。就算在浓雾和风雪中逗留太久,禁不住想出来暖暖身子,可一旦晒脱了皮,情况就变得适得其反。不仅眼睛对强光反应敏感,脑中保持隐蔽的神经也接连发出警号——纵然当街遇袭的可能性比有美女搭讪还低,至少也该找个地缝钻进去、暂且梳理下四周的情况。
对自己的职业病认识深刻,杰罗姆招手截停一辆公共马车,闭着眼坐到目的地,下车后、对面前绿波荡漾的场面深吸一口长气。
靠水位置空气湿润新鲜,湖面洁净如丝绒缎带。没工夫细审“跃马湖”的日间美景,将两个最强烈的印象收集起来,森特先生匆匆包下一艘形如新月的游船,明后两天夜里时刻待命。完成手头的任务,接着沿湖岸徘徊半小时,比较目中所见造型各异的漂流寓所,杰罗姆正打算买下一座,送给小家子气的莎乐美当礼物。
观看片刻湖面上的船屋跟水浮莲,不一会儿功夫,斜射下来的光线就被上方“权杖回廊”所在的桥身遮挡,暗淡天色介于下午和黄昏之间。想摸出怀表确认下时间,森特先生沮丧地发觉东西早已易主,继而回忆起某位不讲理的亲戚。习惯了精确到分秒的生活节奏,手边没有计时装置令他难以适应,找人打听几句,杰罗姆决定去“晨昏区”最近的钟表店逛逛,给自己寻觅一件合适的替代品。
置身旧城区混凝土巨构之下,很少有行人乐于仰首观望。水迹斑斑的桥墩如同百多年树龄的粗壮云杉,基部需二十名成年男性才能勉强合抱,往边上一站,渺小个体直如趴在腐朽叶面上蠕动的行军蚁。直视这样的结构,类似夜半时分于高山之巅仰望星空,不住增强的晕眩感带来某种宗教体验似的肃穆情绪。若不愿浪费整个下午思索无常世界,最好还是适可而止、扭头给自个寻觅些寻常乐趣。
同样外形的支柱群无声挺立,为地面建筑撑起大片铅灰色天顶,专属建筑师们每隔五年,要花三至四周悉心检查一遍,以确保桥梁整体的结构强度。虽然为此拨出预算纯属多余——头顶上历经几世纪风雨的古老建筑、是已知最为牢固的人造物,再挺立五百年可说毫无悬念——当真查出什么纰漏,照现今的施工技术同样束手无策,除了方便官僚机构置备卷宗,定期检查找不到多少合理因由。
对此地的记忆早变得相当模糊,杰罗姆没得到过单独前来观光的机会。不眨眼连续观看半分钟,森特先生只觉头晕目眩、脚步虚浮,不得已收回目光,用力摇晃脑袋醒醒神。旁边路人冷淡的表情说明,这举动暴露了他外地人的身份,只有少见多怪才会死盯住天顶不放。
据说钟表店位于“最花哨的立柱底下”,杰罗姆收拾心情踱步向前,用心寻找相应的标志物。桥墩表面涂满风格迥异的大幅彩绘,下方聚集的店铺格调相近,远远看去能大略猜出一个个小型商业圈从事的生意门类。葡萄园和酿酒坊意味着小酒馆的自酿饮品,烤炉和风力磨坊说明有面包副食出售,画册书籍用摞好的羊皮纸表示……当他瞧见个缠满荆棘、笑容可掬的骷髅头,“最花哨”的柱子显然是指这根。
柱基部分只有三家商铺,踏进名叫“锯齿毛虫”的店之前,杰罗姆还专门绕桥墩转了一遭。“吓死人”是间幻术师经营的活动映像馆,看名字就知道上映的戏目格调不高;“两栖动物”则具备标准的夜店特征:白天大门紧锁,防盗铁栅栏生满倒刺,找不着能往里窥视的窗格,经营内容相当可疑。“锯齿毛虫”大门旁边立着个粗犷的金属门童,肢体骨骼皆为生铁锻造,外观简约抽象,脸部貌似怪笑的南瓜灯,夜里可拿来充当照明器具。门轴似乎该上上油,发出“吱呦”一声怪响,森特先生走进来左顾右盼,对琳琅满目的陈列品小吃一惊。
里面摆放的东西种类繁多,做个合理的分类表都有困难,各式货品风格高度一致——像是从某个极度无聊、且心理阴暗的脑壳里直接倾倒出来,还保留着梦境般的扭曲外形。约略看看陈列柜中的仿真断头台、题为“抽搐”的蜡质半身像、以及架子上积满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