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角度再减少一度,这一剑就能比风还快……
有一种老套的说法,认为人在濒临死亡时,眼前会快速闪过一生的画面。刺剑男把一生献给了这件武器,所以他最后的念头也离不开一次完美无缺的匹刺。
尼克塔挥刀。斩下对方头颅。开口说:“废物。”
一块金属的简单位移,轻易否定了他人生存的全部价值,杀戮之后再行践踏,仅就这一刻而言,尼克塔表现出的残暴已经无以复加。投向他的三双眼睛里,各自产生出微妙的变化。
眼看同伴身首异处,再往前跃出两步、才缓缓跪倒,矮胖子不能抑制眼睛里的惊怵。这种感情与缺乏勇气无关,仅仅来自人类生命中最原始的对恐惧的回忆;凯恩表情木然,看上去不为所动,可差不多熄灭的瞳光突然有了苏醒的迹象;虽然事不关己,杰罗姆却被尼克塔身上散发的、纯粹的邪恶震慑,瞬间肯定了杀死对方的念头——并非出于仇恨,只是寒冰和烈火不能共存,令眼前这人停止呼吸、是践行自身价值观的必要步骤。
挥去军刀上的血渍,尼克塔把注意力投向跃跃欲试的矮胖子。在场诸人都没有临阵脱逃的习惯,和死亡擦肩而过无数次以后,活下来的人总会得到些特别的奖赏。矮胖子一言不发,只是上前一步,准备履行个人的职责。凯恩突然说:“行了。你先走,我随后就来。”
连尼克塔都愣了愣神。满脸皱纹的老家伙,说这话的神气跟“洗澡水温度不对”、或者“早餐煎一个鸡蛋”没什么两样,仿佛从某个杀人魔王手中逃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最后一个保镖惊诧地撇一眼自己的雇主,尼克塔根本不拿正眼看他,饶有兴趣地收起了军刀。矮胖子眼光从两人身上逡巡几圈,无声点头,转身消失在秘门附近。
事态发展出乎预料,杰罗姆暂停动作,凝神向外观望。只听凯恩说:“你差不多是个有建树的坏人,我承认低估了你。”
“而你,已经是个糟老头子。”尼克塔沉吟着说,“时间当真威力无穷。看到你的下场,我会在老去之前给自己一个体面的死。”
“无聊的做法。我收回刚才的话,你并不比其他坏蛋走得更远。”
尼克塔一时没有回答,脸上带着被触犯的神情,右手不由自主摸向刀柄。一见这个动作,凯恩几乎哑然失笑。
“你知道,我这一生只跟人决斗过一次。”他数着手指说,“十七岁,不懂事,为了一个女人。天呐!我还记得,那个……叫什么来着?管他呢……总之那家伙给我迎面一剑,然后用剑锷羞辱我,用脚狠命地踢我。一场闹剧。他还自称是个贵族,连起码的礼节都不懂。”
尼克塔接不上话,不能掩饰脸上的吃惊。凯恩冷然道:“从那天起,我确切地知道,个人是怎样一种卑微的存在。没必要勤修剑术,如果体形相当,蚂蚁的力气都能轻易折服你这类愚人。”暂停片刻,整理一下思路,他接着说,“人不比蝼蚁高贵,我不会因为自己的卑贱迁怒他人。所以我另辟蹊径,老老实实往上爬,然后迎接一个赢不了的挑战。对抗比自己强大的敌手,听起来再愚蠢不过,可我知道自己每一刻都在走向衰竭,即便庸碌无为,最终也难逃一死。小子,如果你还在享受乖戾带来的快意,我只能说,你是个一钱不值的蠢货。”
尼克塔赞同地点点头,“你说的没错。杀死弱者没什么好夸耀的——即便这些臭虫没资格活命。我和你不同,你对抗的只是另一个老不死,我却有一个永不疲惫、永远相称的敌手。”他冷冷地说,“那就是我自己。你以为,我是怎么走到这一步?”
凯恩沉默着,慢慢估量对方的底线,然后平静发问道:“王储当真遭到软禁?参议会通过了制裁选候的决议?”
“假消息。只是破坏你和北方贵族联盟的烟雾。”尼克塔言无不尽地说,“老国王不一定能挺过这一回,王储也并非全无机会。你虽然押对了人,对方却一有急难就弃你而去。他还以为,你跟科瑞恩签订密约,要组成暂时同盟事后反咬一口。商盟的人也不敢再庇护你,正忙着舔国王的屁股……承认吧,凯恩!你已经完了!”
凯恩考虑半晌,突然岔开话题说:“凯瑟琳最近怎么样?”
尼克塔眼神极其复杂,沉声道:“六个月了。我想是个男孩。”
此言一出,凯恩两眼圆睁、瞬间现出招牌似的狰狞面目,失控地咆哮起来:“尼克塔·鲁·肖恩!她是你亲姐姐!”
闷雷般的声响来回翻滚,尼克塔展露别无二致的狰狞表情,语调却平静阴郁,一字一顿道:“是的,父亲。她是。”
这句话包含的、无以言说的怨毒,让凯恩像被抽空一样,来不及改换面目,便失声抽泣起来。相对咆哮的父子俩,一个如同惶急的雄狮,一个状似受创的孤狼,表情动作分不清是痛是怒,心智和情感皆被扭曲到骇人的地步。
唯一的旁观者,森特先生,不能抑制深心里泛起的厌恶,止不住想要立刻远远避开,再不用目睹这类狂悖场面。
谁说邪恶者无须接受惩罚?
整整五分钟,这两人甚至不敢再接触对方的眼光。这时他们只是一对寻常父子,用不能挽回的伤害互相报复,最后只得吞下大杯苦酒,然后各自上路,继续将这出惨剧演到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