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见傅珺咬死了不松口,只是要拿身契,一时不由有些急躁起来,便僵着面色对傅珺道:“四丫头,须知长者赐不敢辞。且我都说了身契不好予你,须得留在娘亲手上才好。这两个丫头你先领回去吧,莫要再推脱了。”

她这话说得颇硬,并未给傅珺转圜的余地,然傅珺听了此语却未生气,一时却是觉得有些好笑。

这还真是“六月债,还得快”啊。今天上午她才用“长者赐不敢辞”来拒绝傅珂,转眼郑氏便又将此语还给了她。却不知这母女二人同时选在今天出手,是不是配合好了的?

傅珺一面想着,一面却也不再多言,只站起身来道:“既是母亲如此说,珺儿便将这两个丫头带走了。”

傅珺这话留了一半没说。

反正她前面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没有身契的丫鬟她不敢用,而郑氏却仍执意要塞人。既是如此,傅珺便只能把她们放到她们该去的地方了。届时便郑氏有话要说,傅珺也有话可回。就算闹到侯夫人那里也不怕。

侯夫人最重规矩礼仪,断容不得郑氏这般做法。且若此事被旁人知晓,侯府的脸面可还要不要了?再者说,侯夫人本就不喜三房,更不喜郑氏。有了这个由头,她必会对郑氏严加惩治。

自然,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实非良策。只是傅珺身为晚辈,于此事上能够施为的空间极小,借侯夫人之力亦是无奈之举。如果此事能在她可控的范围解决掉便最好了。她也不愿意惊动侯夫人这尊大神。

郑氏见傅珺没再继续拒绝,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此时已近未初,郑氏向来是要在午后歇一觉的。因此一见事情做得了,她便觉得有些犯懒,便换出个笑脸来向傅珺道:“好孩子,快回去歇着吧。”

傅珺起身应了声是,又礼貌地目送郑氏先行回了屋,这才出了晴湖山庄。

方一出晴湖山庄的大门,那碧月便凑了过来,满脸媚笑地殷勤道:“姑娘是这便回屋么?”

傅珺尚未答言,沈妈妈便轻声斥道:“没规矩的东西。姑娘去哪也是你能问的?还不给我闭上你的嘴!”

碧月吃了一吓,忙抬眼往四周看了看,这才发现,那跟着傅珺的几个丫鬟,此时皆是在傅珺身后一步左右的地方缓缓跟随,一个个静声敛息,连个咳嗽的都没有。

碧月连忙便噤了声,人也往后退了半步。旁边的碧珠便横了她一眼,满脸的不屑。

傅珺此时根本便没心情理这两个丫鬟。

步出晴湖山庄之后,她一时倒有些踌躇。

她还没想好如何安置碧月与碧珠呢,此刻便带她们回濯雨堂却是不妥的,还要想好了再回去才是。

这般想着,傅珺便向沈妈妈笑道:“咱们逛一会子再回吧。”

沈妈妈便点头道:“姑娘才吃了饭,散一散消消食儿也好。”

傅珺笑了一笑,随意选了个方向,便信步往前走去。一面便在心里思忖着这两个丫鬟的事情,又将傅珂的事情也想了一遍。

也许是想心事想得太过于专注,傅珺便没注意所走的方向。待回过神来时,她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竟循着多年前惯走的那条路,来到了秋夕居的大门前。

傅珺缓缓停下脚步,望着这所昔年的旧居,心中微有些恍惚。

五月的阳光滤过葱翠的树叶,在傅珺脚下印出斑驳的影子。一如多年前的那些个午后,一如她无数回在梦中经历的场景。

然而,这终究不是梦了。

眼前的秋夕居院门牢牢紧闭,门上挂着大大的铜锁。而那一院子的温馨回忆,亦似是被锁在了院中,叫人不敢触及。

傅珺抬眼打量着门楣上那熟悉的“秋夕居”几个字,一种淡淡的酸楚涌上心头。

初夏的风带着些微的热度,掠过傅珺的面颊与发鬓,亦掠过这所安静的小院儿。

许多人,许多事,亦如这风一般掠了过去,留下的,唯有这所安静的庭院,以及停驻于院外的那个孤单的身影。

傅珺叹了口气,轻轻提起裙摆,踏上台阶,径自来到了院门之前,转首打量着四周的情形。

秋夕居院门前原先的那一小片松林,如今换成了樱树。此刻微风拂过,树叶轻摇,一切都显得那样安静而又美好。

傅珺伸手抚摸着门上的那把铜锁。

那锁仍是新的,似是昭示着这院门也才封上没多久。然而,那外墙上的菱格窗子里却已结了细细的蛛丝,在阳光下泛出金属般的色泽。

傅珺喟然长叹了一声,沿着台阶又行至那窗前向院中看去。

透过细细的蛛丝,傅珺看见院子里的木樨树还在,正是翠叶葱笼,一片葳蕤景象。大约是因为院墙内移的缘故,这棵树的位置便从中庭退到了东北角,将那东北角的一方大花坛牢牢地笼在羽翼之下。而原先设作小书房的那个跨院已经拆掉了,那道小角门亦被青砖砌住,变成了院墙的一部分。

原来,就连她最熟悉的梦中场景,而今业已是人事两非了。

傅珺再一次无声地叹了口气。

想必用不了多久,这所院子便会变成一所荒芜的庭院,如同侯府里那数所荒掉的院子一般,被人完全遗忘了吧。

傅珺怅怅地抬起头来,望着那树叶间隙的一小块蓝天,良久不语。

曾几何时,这里是她的家,是她的心与灵魂的归属地。而此刻,这里却只是一所孤坟罢了。除了用来埋葬记忆之外,别无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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