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国公,宇文达。
称呼很陌生,面容很熟悉。
在她记忆中,那个笑容懒散衣着朴素的少年名叫十一郎,十一郎十一郎十一郎,只知道是个排行十一的国公,别人称呼也是殿下殿下的,旁的便什么也没印象,哪会想到今日宴席被挂在嘴上提及的那位代国公便是与自己曾经天天在街上闲晃吃零食的惫懒少年。
冯小怜有时会做噩梦,诸如身份被揭穿的场景不止一次地出现在她的梦中,但是她从未想到会在此时此刻,以这样形式,残酷而戏剧化地与故人相遇。
她若是早一些想起来代国公便是要十一郎该多好。
可是无论她怎样后悔,宇文达已经看见站在殿中央的她了。
没有预料当中震惊的神色,宇文达只是静静地望着她,没有惊骇欲绝也没有痛心疾首,然而这个眼神却好像跨越了好几个光年要望穿她的华服艳妆,然后看到了那个曾经素衣净面爱笑爱闹的顽皮少女,一如往昔。
冯小怜就这样与他对望着,像是被定住了一般,脑中嗡嗡作响一片空白,直到高纬在上首说了一句“代国公的病倒是好得快”,她才猛地回过神来,匆匆地转身回到上首高纬身旁。
“只是有些水土不服,多谢陛下关心。”宇文达微笑回道,他的回答听不出什么恭谨之意,反而有些敷衍懒散的意味,配上他的一脸笑意却让人讨厌不起来。
高纬沉默看着他片刻,才说道,“既然如此,那便入座吧。”
宇文达入席之后,周国使团顿时士气大振,辛彦之虽德高望重。却始终是个臣子,遇上了安德王这样的对手无论如何都只能退避三舍,毫无招架之力,高延宗显然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如此欺压,而如今代国公有坐镇,周国使团至少有了与齐国抗衡之力。
场面上的局势看起来也是如此。
一入座祖珽便敬了宇文达几杯酒,高延宗也不再阴阳怪气地插话,只是在一旁和高长恭说着什么,殿间舞姬又开始翩翩起舞,鼓瑟吹笙。环佩叮当,仿佛方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辛彦之轻咳一声,朝着上首遥遥举杯道。“淑妃琴音果然精妙,真如天籁之音,绕梁三日而不绝,让我这俗人都回味无穷。”
冯小怜如今心口还扑通扑通直跳,勉强微笑道。“过奖了。”
其实方才那骤然间的惊吓让她的腿都软了,现在刚刚缓过来一些,她也能慢慢镇定下来思考,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宇文达会如此平静,但是既然身份还未败露,她好歹也要撑过这一段不能教人看出来端倪。
穆黄花也在一旁笑道。“淑妃往日看着文静,却不知弹起胡琵琶来倒像变了个人似的,听得我这妇道人家都热血沸腾呢。想来是用心浸淫这首曲子许久吧?”
“倒也没有,只是偶尔看过一回俳戏,便有些印象。”冯小怜瞥了一眼穆黄花。
“哦?这是什么曲子?倒是闻所未闻。”辛彦之笑道。
冯小怜轻声道:“兰陵王入阵曲。”
于是伪装出的其乐融融的气氛顿时再次跌破冰点,齐国人都露出了心领神会的默契笑容,而周国使团处瞬间落入下风。被打脸打得极惨。
兰陵王入阵曲,又名破阵曲。入的是齐国的军阵,破的是齐国的城门。
场面僵了许久。
这场阵容华丽得离谱的宴席就在这样互相暗中攻讦的氛围中,心照不宣地继续着。
冯小怜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坐在下首的宇文达,他却毫无异状地在那里看着歌舞,十分淡定,她不由觉得心中一阵烦躁,和身旁高纬告了声方便,便起身从殿后离去。
她离去时,一直望着歌舞的宇文达终于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
……
走出大殿时外头寒风正急,雪花飘落。
有宫女为她披上貂裘披风,她挥了挥手屏退左右,独自在廊下站在一棵盛放的梅花树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寒冷一寸寸侵蚀温暖的躯体,试图这样让自己燥热的大脑稍微冷静下来。
她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试图分析着如今的局面。
宇文达并没有想揭穿她身份的意图,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却很清晰地认出了她——无论如何她现在都与在周国时不一样,气质衣着或是各种方面,而且宇文达显然是有这个心理准备,那样的神态,显然知道这个妖妃冯小怜就是曾经与他在街巷前打闹的少女。
他是从何得知的?
冯小怜思索了片刻,忽然想到为什么不可能是宇文邕自己对他说的?宇文达将她送入宫中,她忽然凭空消失了,他自然会去追究,所以宇文邕直接告诉他冯小怜在齐国潜伏的可能性极大。
想通了这一节,她才觉得稍稍踏实了些,但是心中反而愈发患得患失了起来,不知十一郎看着以往的贫寒少女如今高高坐在齐国王座旁,穿金戴银依偎在别人身旁时,到底会作何感想。
她之前以为宇文达同样出身贫寒时,其实是有点喜欢他的,但是在她发现他其实是国公之尊时,便开始努力克制自己的感情,不去动念,不敢动念,在感情愈发强烈之前扼杀在摇篮之中。
冯小怜是真的以为此生都不会再与他见面了。
她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看着清冷冬夜之中盛放的殷红梅花,接连着想起了那个如毒蛇般令人胆寒的宇文直,然后忍不住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难道她与周国那些故人的牵绊还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