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此时,顾寻方才认真地打量起嘉靖的脸来。
这面容看上去这样熟悉,似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必然是在什么见过的,顾寻望着他,心中泛起些许惊惧,已无暇细细回忆究竟在何处见过这样一张脸。 嘉靖的脸上呈现出可怖的神情,顾寻手心微微出汗,她咽喉不自觉地动了动,望着嘉靖的眼睛一时不敢移开。他似乎是真的发怒了,这个人连怒火都是冰冷的,让人陡然生出一股寒意。
“顾寻有些...不明白。”她望着嘉靖,缓缓开口。
嘉靖颇为不屑地一哂,掐着顾寻脸颊的手松开,俯身于顾寻的身前,以膝抵地仍是高出顾寻许多,他睥睨眼前恭敬跪坐之人,并不言语,嘉靖正要发作,忽然瞥见她手中依然紧握的桃枝,强压心中的怒意,转身轻步回到自己的石座上,心中烦扰不已。
顾寻的脸颊上出现两道红印,她目光低垂,眼中犹豫,终是期期艾艾地开口。
“皇上,你在气什么?”她轻声问道。
顾寻拿捏着语气,以尽量柔和的音色开口,她微微仰起脸,望着不远处神色凝重的嘉靖。他刚要开口,便又是一连串的咳嗽,两颊因咳声的剧烈而略略发红,他紧紧皱着眉头,目光却依然停在顾寻的身上。顾寻连忙起身,到近旁的桌台上倒下一盅清水,递了上去。嘉靖接过它饮下半杯,咳喘微减,未等顾寻重新跪回原地,便将这杯盏狠狠掷出。
那金盅落在离顾寻不远的地方,声音在整个殿中回荡。
嘉靖语气凛冽,“顾寻,你觉得陆秉此人如何。”
“他……”顾寻叹了口气。“他待我不薄。”
“朕是问你,你觉得陆秉此人,如何。”
顾寻再度望向嘉靖,他面色严峻,目光铮铮,顾寻微微颦眉,“皇上想和顾寻说什么?”
嘉靖一声冷笑,微微扬起了下颌,顾寻抬头望着嘉靖,他因病而沙哑的声音此时听上去有一些憔悴。顾寻在他脸上看出些微无可奈何与憎恶来,她立时又低下头去,不再与嘉靖对视。他几乎可以以眼杀人,更何况此时顾寻真正担心的,是杨恪。
他轻声开口,“嘉靖六年的十月,有一日深夜玉熙宫大火。那晚大风,火势蔓延极快,朕一个人在宫内的丹房里,醒来的时候已经置身火海,几处横梁坠落,差点要了朕的命。那时候整个宫殿都岌岌可危,随时倾覆,朕坐在烈火之中一时心惊。自忖已是出不去了,然而随即便听得近旁传来他的声音。”
嘉靖顿了顿,道,“那一晚朕没和黄锦交待自己要在什么地方休息,大火之初黄锦命人查遍了宫里所有内室。却独独忘了来丹房看看,等到他发觉朕不见了的时候。整个玉熙宫已是一片火海,那日陆秉本不该出现在玉熙宫,只是第二日一早要随朕出行,他便自作主张地来宫内待命,结果遇上这场大火,救了朕一命。”
“那时候一场大火让众人都乱了,烧到后来已经没人再敢入殿救人,再者他们并不确定朕是不是在宫内,等到几个宫婢向黄锦回禀说朕不在偏院的时候已经晚了,玉熙宫连入口都被跌落的横梁封死,谁都知道这时候再闯进来就是个死。原先那些在宫内四处寻朕的宫婢找不见朕,火势一大也便散了,一直呆在宫里头没有出去的,只有陆秉。”
顾寻轻轻叹了口气,并不言语,她听出嘉靖言语之中自有一番对陆秉的嘉许与赞扬,然而说到此处之后,他忽然语调一转,接着道,“早年朕还在湖北安陆的时候,陆秉就已经是朕的心腹,朕与他数十年的交情,即便是御极之后也未曾疏远半分。陆秉这个人几乎不懂迟疑,也不会为一点小事动摇,固执得就像一块路边的石头。他在朕身旁呆了十几年,朕最清楚他的品性,陆秉不会同时追求好几样东西,认准了一件事情就会用最简单的方式去解决,或是终偿所愿,或是满盘皆输,这个人,向来……不谙生存之道。”
嘉靖望着顾寻,声音清冷,此时的顾寻依然保持着最初的姿势,只是目光之中多有慨然,对于嘉靖给陆秉的评价,她亦深以为然。
“所以,”嘉靖微有停顿,顾寻微微抬头,望着在石座上的嘉靖,这一番长长的故事讲完,他已经不像最开始那般愤怒,嘉靖又恢复了他一向的波澜不兴,只是这个中滋味,唯有在他面前略有畏惧的顾寻能够体会,嘉靖态度几近斩钉截铁,他望着顾寻,眼中既含谨慎,又夹几分不信任,轻声继续道,“你最好清楚地掂量你自己的位置……不要动利用他的心思,否则,朕的手段……多得很。”
言尽于此,顾寻终于明白了嘉靖的意思。
嘉靖望着眼前人,又觉得喉中干涸得厉害,他微微扬起头,此时他觉得自己略有些晕眩。好在黄锦此时不在殿内,否则他自然又要惊奇一番,今日的皇上真是话多得不比往日。
顾寻目光低垂,眼中亦泛起些许惆怅。
“我知道。”她轻声答道,“我懂皇上的意思了。”
嘉靖一声冷笑,“你不知道。你也懂不了朕的意思。”
顾寻默然摇头,“不懂……那便不懂吧。皇上,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这该是朕问你的话,顾寻,你自己好好考虑清楚。”嘉靖冷冷望着前人。
顾寻忽然莞尔,低头望着自己方才折下的桃枝,轻声道,“方才在殿外听黄公公一席话,我以为面圣之后免不了要因此受皇上责罚,哪知皇上只是一言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