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礼佛之所就在少室山上。车马仪仗缓缓驶出宫门,明黄旌旗招展,彰显煌煌天威。
上官婉儿的马车就跟在明黄銮驾之后,车角上挂着铜铃,随着马车颠簸叮当作响。杨辰步行跟在车后,身后是以江禄为首的四个随侍宦官。
眼前青山郁郁,四周草木葱翠,鸟叫虫鸣。眼看就要进山门了,忽然前面传来一声呼喝,车马纷纷停了下来。这一下实在太突然,幸好仪仗行进不是太快,否则婕妤的马车必会冲撞了銮驾。
杨辰心里奇怪,回头冲江禄使了个眼色,江禄点点头,溜溜地跑到前面去了。杨辰走到窗边,问道:“婕妤可还好?”
上官婉儿挑开车帘,蹙眉道:“怎么回事?”
“刚刚听见了内侍官的号子,江禄已经过去看了。”杨辰说。
上官婉儿挑帘而出,杨辰忙上前托着她的手肘扶她走下马车。上官婉儿整顿衣帽,跨步往前走去,杨辰在后面跟着,正遇见江禄从前面回来。他拂尘垂地,低身一礼,道:“禀婕妤,是国老拦了圣驾。”
在大周王朝,能被称为国老的,也就只有内史狄仁杰一人了。
上官婉儿点点头,神色似有舒展。她在銮驾一侧站定了,不再往前走。
杨辰跟在她身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将驾前景象一览无余。只见明黄銮驾之前,黄金甲士拥夹之下跪着一位老者,双翅乌纱帽压着银白的双鬓,雪色胡须垂于胸前,山风中动而不乱。他虽跪在地上,却是昂首挺胸,目光如炬,紫袍帛带穿在他身上,凛然一股精气神。他俯身跪拜,声如洪钟:“臣狄仁杰,斗胆拦驾,请求面圣!”
明黄锦帘挽起,銮驾内传来神皇陛下冷若蚕丝的声音:“国老怎么来了?”
狄仁杰仰头直视天颜,问道:“臣听闻,陛下要去少室山下葬舍利。”
略微的沉默,女皇说道:“佛教为我大周国教,今次有胡僧相邀,朕……”
“陛下糊涂!”皇帝尚未说完,狄仁杰便一声高喝打断了她的话。杨辰心里陡然一惊:这个狄仁杰好大的胆子!当路拦驾不说,居然还敢厉色犯上。果然是德高望重,难免功高欺主。
狄仁杰俯身一拜,高声道:“佛者,夷狄之神,不足以屈天下之主。陛下乃我天下万民之陛下,如何能屈身参拜夷狄之神?请陛下以我大周王朝尊严为重!请陛下回宫!”
他底气充足,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地送入每个人的耳中。天地霎时安静下来,一阵风过,林木沙沙作响。
銮驾内伸出一只手,上官婉儿快步上前,扶着皇帝走下车架。神皇陛下一袭黑锦红缘长袍,裙裾拖曳,背后金丝绣成的九龙图栩栩如生。杨辰仍站在刚才的位置,故而只能看见神皇陛下的背影。那金冠压着的白发中,竟隐隐透出几缕青丝。
周围呼啦啦跪了一片,杨辰也急忙俯身拜倒,却偷偷抬起头来看。上官婕妤扶着皇帝走到狄仁杰面前,只听神皇陛下说道:“国老请起。”
皇帝伸手虚扶一把,上官婉儿上前,将狄仁杰从地上搀扶起来。狄仁杰将袍上尘土掸净,低身一礼。
神皇陛下扶着他的手,说道:“国老朝堂肱骨,这般骑马赶来,若是有个好歹,你让朕如何是好?”
狄仁杰低身一礼,道:“陛下厚爱,臣已年迈,当不得肱骨二字。可臣在朝一日,便当一日为大周江山计,为神皇陛下计。”
皇帝点点头,道:“国老苦心,是朕的不是。朕不去了。”
狄仁杰俯身拜道:“陛下圣明!”
左右无不俯身高呼:“陛下圣明。”
“都起来吧。”女皇高声说道,“回宫。”
众人纷纷起身。上官婉儿扶着狄仁杰站起来,说道:“国老若骑马回去,陛下定会担心,不如坐婉儿的车吧。”
狄仁杰说道:“这如何使得?”
上官婉儿低身一礼,道:“婉儿品级低微,断不敢辱没国老。只是怕陛下忧心。”
“这……”狄仁杰正在犹豫中,銮驾前的赵公公趋步走来,说道:“国老,陛下请您同车回宫。”
君臣同车,可是僭越大罪。狄仁杰没办法,只得说道:“请公公代臣谢陛下美意。臣还是坐婕妤的车吧。”
“是。”赵公公低身退了下去。
上官婉儿侧身一步,道:“国老请。”
马车上的帷幔装饰皆被除去,光秃秃的,透过无遮无挡的木窗可以看到里面孑然而坐的身影。江禄仍随着车走,杨辰则跟着上官婉儿在銮驾后步行。路上的黄土弄脏了上官婉儿的袍角。除了神皇陛下外,杨辰从没见过上官婕妤如此屈身敬奉一人。她的内心渐渐升起一种夹杂着某种特殊情绪的敬畏,身为朝臣,能做到忤颜逆圣而不加罪,能做到让皇帝内官人人敬重,他的背后该有着怎样的一番功绩?
狄仁杰的名字她已经听过太多次,今日一见,方知名不虚传。文能安天下,武能定乾坤。想是世间人杰,不过如此了。
回宫之后已近掌灯,神皇陛下留狄仁杰宫中赐宴,杨辰则跟着上官婉儿回到了寝宫。趁着婕妤沐浴的当口,杨辰指派着宫人熏香铺床。宫人将月华帐子放下来,又拿扇子在里面细细地赶了一遍,确定再无蚊虫,才将帐子掖好,对着杨辰低身一礼,道:“回掌宫,床铺已经准备好了。”
“你下去吧。”杨辰说道。
宫人低身一礼,退下殿去。
夜里的风带着微薄的凉意透窗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