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是春节,洛阳城内家家贴福字、挂彩灯,往来相拜,好不热闹。皇宫内却是严整肃穆得多,二十九日众皇亲入宫,三十领宴,紧接着就是每年一度的元日大朝。太初宫一时是无比的热闹,即使是身在永巷高墙之下,都能隐约听到那管弦喧哗之声。
大年初一的晚上,太初宫乾元殿的广场会燃放烟火。整个洛阳城,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都要登高观睹,就掖庭里最低等的奴籍贱婢也不例外。周穆儿被周娘扛在肩上,眼巴巴地望着头顶上那一方窄窄的天空。杨辰和尹袭月帮着众人从园子里的大锅中盛汤饼,就听身边一人说道:“真好啊,又是一年。”
“一年接着一年。这还没喘一口气,下一年就来了。”
“每年都以为熬不过去,到头来还不是都熬过来了?”
人们在一旁言笑,然而这话在杨辰听来,却是无比的苍凉。
“快看!焰火!”周穆儿一声高呼,所有人举头往天空望去。那的确是焰火,繁盛而艳丽的,却被高墙隔着只能看一点晃目的色泽。远处天空一片光亮耀眼,继而便是响彻天地的礼炮轰鸣,众人挤在院子里,仰着头踮着脚,巴巴地望着那黑暗天空中的一点光亮,兀自幻想着此时那金碧辉煌的含元殿前,是怎样一种热闹的景象。
望着那蓬勃的焰火,杨辰兀自许下一个心愿。她曾对着夜空许下过无数的愿望,却只有这一个成了真。
初五早上的炮竹声响之后,宫人们的年算是真正的过完了。初六早上又下了一场雪,早上起来一片银装素裹。杨辰带着周穆儿踏雪往内文学馆去,正门前,宋雨晴一身素色襦裙,外披着天青色披风,正立在风雪中静静等着她们。
周穆儿随着宋雨晴去听讲书,杨辰便整日地埋首在书页间,待夕阳西下时再与周穆儿一同回掖庭。日子就在这抬头低头间匆匆过去,仿若流水,看得见,却抓不住。
转眼便到了二月,早春的风犹带着丝丝的凉意,将宫道旁的柳枝催出新绿来。太阳落山的时辰渐渐晚了,申时从内文学馆回来,天儿还大亮着。杨辰牵着周穆儿的手漫漫地走着,一路问着她今日的功课。这孩子很是灵秀,文章辞义,一讲就透。转弯时恰逢一阵微风拂面,青丝纷扬,迷蒙了双眼。杨辰抬手将发丝拂开,微微愣住了。
眼前的宫道上,一人牵着马背对着她们静静伫立。他穿着一身绛紫银丝的袍子,腰中黑丝一束,愈发显得身形挺拔。杨辰望着他,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手心中渗出细细的汗来。周穆儿抬头,眨着一双大眼睛问道:“娘子,你怎么了?”
李隆基听到声音也转过身来。边关数月,他脸上竟没有一丝沧桑神色,好像只是去赴了一场茶会,衣袂间由带着袅袅茶香。四目相对,他的眉目中有一丝动容,更带着一抹复杂的神色。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就这么相互看着,不动,不说话。沉吟许久,他终于说道:“我来晚了。”
直到这一句话之后,杨辰方才明白这一切不是梦。她拔腿便向他奔去,裙裾一绊,险些摔倒。李隆基上前一步扶住她。杨辰抬起头,忍不住抬手抚上他的面颊:“你还好吗?”声音一出,竟不自觉地带了一丝哽咽。
周穆儿早就悄悄走开了,夹道上只剩他们两人相对。李隆基的双眸沉郁,满满尽是思念和歉疚:“让你受苦了。都是我的错。”
都是他的错。若不是他暗中和叛臣之子来往,就不会被来俊臣抓住把柄,也不会被陛下囚禁在宫中,更不会为了脱身而伪造罪证,将全部罪责推卸在并州官员的身上。那她的父亲也就不会被斩首,她也就不会因此受到牵连,沦落掖庭。这一切说到底都是他的错,是他害了她。
可杨辰不知道,她只当李隆基是因为牵挂而自责。风吹得她鬓边发丝乱舞,更衬得两颊塌陷,竟比当初清瘦了很多。杨辰望着他,道:“只要你回来就好。”
李隆基缓缓将她揽入怀中。她真的是瘦了,怀中丰腴不再,只有一副瘦弱的骨架。李隆基的心狠狠地疼起来,他实在没有想到,害了她的人,竟然是自己。
“我来晚了。”
杨辰埋首在他怀中,眼泪缓缓流出,却挡不住唇边的笑意:“三郎不必自责。这一切愿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你回来就好,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我们只为以后打算,可好?”
“以后……对,还有以后。”他双手握住她的肩头,沉声说道,“你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待你,绝不让你再受任何委屈。”
她点点头。他的怀抱温暖,衣襟上带着一点清苦的香气,让她觉得心安。
李隆基是今日刚刚还朝,一回来就等不及去栾华殿看杨辰,却从杨雪霁那儿得知了这个消息,所以快马赶来掖庭寻她。两个人转入一条幽静的夹道,他牵着她在一处石墙边坐下,问道:“你这些日子如何?可有受什么苦?”
他的目光关切,杨辰就算受过什么委屈,此时也全忘了,只是说道:“未曾受苦。郡主和义兴郡王一直在掖庭打点,我过得还算不错。”
“那就好。”李隆基的一直紧锁的眉目终于微微舒展了些。
杨辰心里一暖,说道:“三郎,不要再为我挂心了。你刚回来,朝内之事,总该好好筹划一番才是。”
李隆基望着她,千般感慨涌上心头,不禁叹道:“云鬓花颜,玉壶冰心。此生得卿一人,可无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