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盛三十五年,大明宫含章殿内

汉白玉书案后,长盛帝挥笔蘸墨作画,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六尺山水水墨画赫然现于纸上,气势磅礴,御前随侍众人少不得齐声称好。

奉承天子也是极为讲究技巧,要恰到好处夸到正点上,又不能让九五至尊感觉你在刻意赞扬。

孟焕之在殿前行走近五年,干起这勾当是轻车熟路,几句话轻描淡写既哄得天子高兴,也不失自己的身份与风骨。

趁着长盛帝转身去捧茶碗的空当,孟焕之再细看两眼桌上的画作,依他的经验,天子真是笔力大不如从前,有几处笔起承落明显看出气力太弱。

年迈所致?不是,有八十老朽者行书作画仍是铮铮风骨。君上心衰,内里是百般煎熬,处理朝政大事也是力不从心,更重要的是千秋之后,谁来承担社稷?

不仅孟焕之关心太子的人选,满朝上下乃至后宫嫔妃皇子们都在翘首以盼,现存的四位皇子谁会是那个幸运儿?

桂王铁定没了机会,与他同母所出的六皇子尚年幼,八岁稚龄,虽说也有几分聪慧,可前头还有三位成年的哥哥,另外朱家举动频繁,反倒拖六皇子的后腿。立长不立幼众所周知的,长盛帝不会昏聩到挑个幼子继承大统。

楚王也是有几分才气和胆识,美不之足在于素日目无下尘,再者他与桂王斗得太狠,两人都有置对方于死地的心思。立他为太子,等同长盛帝要将朱贵妃母子三人置于险地任人宰割,看着也悬。

惟剩下五皇子,这位宫中的透明人看似平庸,读书学问都泛泛,却是当下最稳妥不过的人选。

除非长盛帝能狠下心将爱宠与两个儿子交到楚王手中,事情又另当别论。

孟焕之对着画作出神,不防天子在一另头唤他:“朕的笔墨有何特别之处,令修远久久不能收回视线。”

“学生最近也在家中作画,对几处用笔始终不能随心所欲,正好借此机会可以窥得君师丹青之玄妙,也算是偷师一回。”孟焕之谦卑答话,言语恭敬却带着不见外,正是龙椅上的人最喜欢的相处方式。

长盛帝果然龙心大悦,合上茶碗笑语:“也不必偷师,带回去观摩,你过来,朕有话要说。”

天子赐物可是极大的荣宠,孟焕之先谢过恩赏,走到离长盛帝三步处垂手听候。含章殿中耳朵外不同,该听的不该听的全都要听,嘴巴更要管严实,莫说是半句,半个不妥的字都不能吐出来。

听着长盛帝拉家常般说起几个皇子,他最为怀念早夭的鲁王,夸第二个儿子天资聪颖。毫不怀疑,若鲁王还在人世,定是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选。

天不遂人愿,一场地动夺去最为出色的皇子;江南司马联合朱家兴乱,从先废太子恩师下手,逐步逼疯废太子,以致他干出失德丑事;剩下的皇子又良莠不齐。

说到伤心处,长盛帝腔调中带着一丝哽咽,满目苍凉,明皇耀眼的龙袍也不能让他欢喜几分,轻挥手道:“朕不日要封五儿和六儿分别为吴王和晋王,他们身边缺个稳妥的人,你到吴王身边去罢,指点他多读点书。”

天子老了,年轻时想要培养出一个更为出色的继承人,让帝国的伟业更上一层楼,现在他只想要个平稳的太子。等他有朝一日蹬腿闭了眼,下一任帝王能善待众兄弟。

一锤定音,等同宣告太子的最终人选。殿中随侍的宫人早练就得处变不惊,孟焕之也只沉声道一句:“喏!”

余音回响在空旷的殿中,王善叔被弹骇下台,举家正收拾行装准备回原籍,燕京城迎来送往无数个像他这样的官吏,宦海沉浮数年最终得以平安回乡,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孟焕之能得以脱身,也不全是王善叔挺身而出揽下所有的过错,最为关键的一点是天子还想要用他。也正因为他在长盛帝眼中有几分利用价值,才能继续站在含章殿中听候。

事实面前,他不会怨忿不平,君有君途,臣有臣道,识清本身,走好今后的路方是正责。

从大明宫辞别君王出来,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家陪伴妻儿,而着信步由缰在燕京城中闲逛,由着追风带着他穿行过大街小巷。

街边人群声吵杂,叫卖声不断,穿红着绿的民间妇人从身边挤过,有两个胆子大的甚至挤眉弄眼。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在一座酒楼前追风驻足。

三层楼阁耸立,雕窗栏杆透着雅致,孟焕之抬首看到‘燕云楼’三个大字,心内哑然失笑,轻拍马儿。

真是,什么人驯出来什么样的马,千里良驹也跟了第一任主人的性情。亏得他是知道原由的,回头要问一声妻子当年如何驯服追风,莫不拿着酒楼的饭菜哄得马儿听话。

“既然来了,不能过门而不入。”孟焕之笑语,下马扔了缰绳给长兴。

燕云楼中眼尖的跑堂早看见门前来了一位贵客,官袍玉带,年纪轻轻却是气度不凡,长相更不消说,俊俏得寻不出第二个来,颠颠跑到跟前招呼:“大人,您是会客还是小酌?楼上有雅间,小的这就带您去。”

孟焕之轻颔首,跟着跑堂了上了三楼的雅间,品着不输于家中的好茶清茗,推开窗俯看街上人来人往。

燕云楼他不是第一次来,对屋内陈设等也不惊奇,能在京中立足上百年者绝不是简单之辈。别的不说,能躲开数代皇位之争独善其身,这种本事,放眼望去,也只有英国公府和屹立不倒的燕云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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