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梦泉愣愣地看着巷子口。翼王早已不可见。只是他那充满威胁的话语,就好像他浓艳的墨绿色身影一样,仿佛淬了剧毒的匕首,插进石梦泉的胸口。他所说的那些谎言,石梦泉一句也不相信——母亲是被人下毒害死的,这已经定案。什么被玉旈云劝说自尽,岂有这么荒唐的事?
但他却不得不为玉旈云的处境感到胆寒,更为自己的身世感到挫败和无助——
虽然当日执掌宗人府的藤王已经将“舒家余孽”之说斥为无稽之谈,赵王被圈禁,那首“萧家娘子舒家走”的打油诗也渐渐销声匿迹,可是,他知道事情没有就此结束。就在玉旈云兴高采烈地来告诉他程亦风被谪贬的那一天夜里,有一行七人到他府里来吊谒他的母亲。他认得这七个人,之前,就是他们到带着愉郡主和康申亭到东台大营,告诉他赵王企图给他来个“黄袍加身”。当时那七人自称是玉旈云的门客,他也未曾怀疑。只是七人竟深夜登门吊丧,这让他感到十分奇怪。七人也没有卖关子,向逝者行了礼,就表明了身份——他们是舒鹰的旧部,多年来隐居漠北,甚少在中原活动。因为偶然的机会,听到民间传唱“萧家娘子舒家走”的打油诗,这才来到京城,寻访舒家遗孤。“我等在漠北浑浑噩噩地度日,竟不知主公尚有血脉存留人间!”应老大悲痛道,“我们来得太迟了,令少夫人惨死,小少爷也差点儿遭了他们的毒手。我们实在愧对主公在天之灵。”说着,领余人在石梦泉面前跪下。
“诸位不要这样说。”石梦泉在震惊和悲痛中勉强出声劝说,“先妣隐姓埋名,连我都是刚刚知道自己的身世。诸位远在漠北,又岂会知道我们母子的存在?”
“这都是萧家人造的孽!”应老二怒道,“虽然那打油诗是赵王为了谋夺皇位而编,但诗中所说,却是不假——天下本是舒家的,萧家卑鄙无耻,背盟弃约!如今的天下,真真鹊巢鸠占!”
“那便如何呢?”石梦泉叹了口气,“大樾国立国,已有二十余年。若那真是鹊巢,如今也早变了鸠巢。据说先妣在生时,就决意不将我的身世说出来,打算待她过世,就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葬。因为她觉得,舒家已经结束了。”
“舒家没有结束!”应老三和应老四同声道,“舒家和萧家同样来自草原。虽然萧家用奸计害死主公之后,不少部族都归顺了他们,和他们一起来到中原,建立了这个劳什子的樾国,但还有一些不服的,远走漠北。咱们弟兄在那里和他们亲如一家。如果他们知道舒家还有后人,一定欢欣鼓舞。小少爷若想报仇,他们必定愿意效力麾下。”
“报仇?”石梦泉不禁退了一步:他要报什么仇?母亲成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玉旈云为了他不惜和翼王订婚。她们如此的牺牲,就是为了要掩盖他的身份,让舒家的恩怨情仇彻底消失。若说他不恨,不想追讨母亲的血债,那是谎言。可是,赵王谋反的案子已经了结,牵连实在太广,他难道还要再去向赵王府报复?若是向七鹰所说的那样,将这比债算到樾国皇室的头上,那他将处于何等的境地?他会成为反贼,他会成为敌人——会被迫和玉旈云在战场相见?这是他连想也不敢想的。
舒家已经结束了。他要作为石梦泉好好活下去。这是他母亲的愿望。也是他自己的愿望——他二十六年的人生,一直都是石梦泉,是农夫的儿子,是玉旈云的玩伴,是樾国的军人。他熟悉且习惯石梦泉这个身份——而舒鹰的孙子,好像一个荆棘编成的冠冕,忽然扣在了他的头上,只不过眨眼的功夫,痛苦接踵而来。这冠冕对于他是没有意义的。有意义的,是母亲和玉旈云的牺牲。这些才值得他流血捍卫。
“舒家已经结束了。”他再次说道,“不要再多生事端,引起无谓的厮杀了。”
“什么意思?”应老二跳将起来。
“小少爷怕斗不过他们?”应老五道,“那夜在东台大营,咱们亲眼看见你化解危机,布署决断,有主公当年之风。萧家那草包皇帝,岂是你的对手?”
“不。”石梦泉疲惫地摇头,“这和事情难易无关。只是舒家二十多年前就结束了。成王败寇,早有定论。此刻再要来推翻,难道能令死去的人复生吗?只会害更多人丧命而已。”
“这是什么话!”应老二怒道,“小少爷,你莫不是被萧家小恩小惠蒙了眼?你给仇人卖命,得了今时今日的地位,舍不得放弃荣华富贵?”
“我……”石梦泉实在无力和他们争论。
好在应老大沉声开口:“算了,不要勉强他。我们走吧。”
“大哥——”余人心有不甘。可是应老大再没有发一言,甚至没有看石梦泉一眼,转身走出房门去。他的弟兄们见此情形,也不得不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石梦泉的家,有人叹息,有人顿足,显然对石梦泉的选择甚为不解。
石梦泉只是感觉心力交瘁。他颓然跌坐在母亲的灵前。世上的仇恨为什么那么多?玉旈云恨透了楚国,不惜一切代价,要踏平楚国。而他,现在又被人逼着去报仇。若是能够没有仇恨,只让他和他至亲至爱的人在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该多好?
一切都只是奢求!他母亲岂不也是存着这样卑微的愿望吗?但这人世却充斥着风刀霜剑,险恶万分,终于将她害死了。若是他也只求安稳的过日子,这权力的漩涡,下一个会吞没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