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砚之牵着个不足他腰高的小丫头一蹦一跳往灶王庙方向走,一走则远远可见村里之人正陆陆续续往灶王庙去。妇女成群结队,一手提香提烛另一手牵着孩子,他这一群妇女里头唯一一个牵孩子陌生男子平白惹来了许多好奇打量与揣测。灶王庙跟前锣鼓齐天,人头攒动,黑脸丫头指着糖葫芦扎呼呼欢喜雀跃,许砚之沉着脸,忙给小贩塞了一把铜钱,抱起小丫头就走。
“小姑奶奶你方才不是说往小路走么,这么乌泱泱一村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小姑娘将那糖葫芦啃得啧啧有声,一时半会没空理他。许砚之抱着她左突右进如做贼,眼见前头坐在树下乘凉一人,长身玉立看之不似本地人,他脚底抹油掉头就走。当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天枢门人在祁门镇中驻扎着还没走,此村子虽距祁门镇尚有半天路程,但倘若那一群雪衣弟子突发奇想要来逛个庙会,几人这可就被一锅端尽了。
小姑娘不满地哼了两声,许砚之忙抱着她往一座土房子后头一钻,探出个脑袋左右四顾。
“这位公子找谁?”
一个高个头年轻人顺口问了一句,又瞥了小丫头一眼,惊道:“这不是秋娘家的小萱?这是你什么人,你怎同他一道?”
许砚之忙道:“我带她来逛庙会。”
他话方出口,左眼皮跳得实在厉害,怎么看怎么像是居心叵测的人贩子。许砚之含含糊糊道了两声借过,年轻人将他的手臂一拽,扬声道:“我在村子里从来没见过你,你究竟是哪个!?”小丫头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挥得乐不可支,许砚之眼见情形不对,忙将那丫头往这年轻人怀里一塞,道:“路过,路过。”
他此举实在坐实了人贩子之揣测。年轻人拉着他眼看就要喊人,许砚之拔腿就跑,此一行狼狈,竟比桐州城中被青灯教余党追杀时还要摄人心魄。他在田埂上逆着春风撒丫子狂奔,后头隐隐传来喧闹之声,许砚之既不敢回头也不敢设想天枢门之大德,他闷头既跑,路也不看,这便撞了个人。
此青天白日之下,这人面容枯槁,瘦得皮包骨头,提着一盏灯,手腕上系了一根红绳,一抬脸,险些将许砚之吓晕过去。
此为洛云川,在桐州时还给他写过绝笔信。
洛云川一身黑袍,提着个灯,拉着他就往一个农家小院里钻。“里头……!”
“没人。”洛云川身手迅捷地翻过了那方土墙头,回过头,朝许砚之伸出手,道:“上来。”许砚之从未见过这等诡异之事,他只觉这一只枯手要将他带到阎王跟前。
洛云川的确成了阎王跟前之人。待他二人躲过众乡亲,连院中狗叫之声都听见之时,提灯的洛云川长舒一口气,颇为骄矜地抖了抖他黑袍上的土,回过头道:“临衍那头寻不到人,你可知他们去了何处?”
“衍兄他方才不是……?!”许砚之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衍兄弟当真英雄好汉,为避免连累众人竟自己一个人溜之大吉?他愤愤念了两句,洛云川听得此事半个始终,不耐地挥了挥手,道:“我正是来救人的。陛下令我将朝华姑娘带回去,若你如此说,想来二人还没走远。”他看许砚之呆若木鸡,倨傲地抬了抬下巴,道:“看你几人这被撵来撵去的怂样,呆在人间定是个祸害。恰好祁门的事还没结,陛下也想见临衍。”
就在祁门镇三里外的一辆马车上,临衍摸了摸朝华的头发,忽而想到一句风萧萧兮易水寒。
那叠抄好了的圣人训导正被他放在手边,经风一吹,纸张摧折,沙沙作响,瑟瑟发抖。“若此去我们寻不见人……”他喃喃道。
他忽而感到一阵窒息的空旷。那时在日晷中,宗晅曾言朝华杀孽过重。他本以为此事已是一步天堑,不料真正的天堑反倒是她躺在他的跟前,中间隔着生死之惑。那日的不敢置信,失望透顶与愤怒都化作了长长的空旷,如沙漏里的时光,手心里的一捧水。
这般骄纵骄横,这般脆弱不堪,这般毁天灭地,这般令人心疼。他右手捏了个诀,幻出一滴水,沾在了她的唇上。
他尝到了那滴水的冰凉。他也只感偷偷一尝水的冰凉,否则当她睁开眼,他必也无法面对她眼中的自己。
深恩负尽,身死师友。不富不贵,不生不死。这般伪善,心口不一,这般执拗而绝望。
“……你要带他二人往何处去?”许砚之与洛云川快马加鞭,路过祁门镇二十里长亭与如画的青山。
洛云川回过头,道:“经酆都,往鬼蜮去。那是一个送魂之所,生人去不得。我是鬼差,我引他二人一去,说不定可以暂且避一避风头。”
许砚之咽了口口水,道:“……你所谓陛下,到底是谁?”
洛云川嗤笑一声,道:“当今鬼帝,白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