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内,少府丞陈诚拜伏在御案前,脊背冒出的冷汗浸透了不算轻薄的朝服,显出大片暗色的汗渍。
他的双手执着一卷帛巾,里头写着暗卫呈交给皇帝陛下的密报,乃是关于正月间皇后在椒房殿摆下宫宴,筵请各家宗妇时的详细情形。
暗卫虽与内卫同属郎中令齐山辖制,然两者职守大为不同,暗卫的构成和身份也更为隐秘,无论是宫外的贩夫走卒,或是宫内的内宰和宦官,都有可能身具暗卫之职。
长安城内发生的事,但凡皇帝陛下想要知晓具体内情,大多都是能查得一清二楚的。
陈诚向来晓得自家夫人王嫣脾性爽直,大大咧咧的,却万万没料到,她竟敢妄议立储之事,甚至直言劝诫皇后莫要让皇子殿下玩物丧志,免教陛下觉着殿下不足以交托社稷。
诚然,皇子刘沐已虚年七岁,陛下却迟迟不现立储之意,皇后不免有些忧虑,然此事也不是大臣或臣妇该轻易言及的,更何况是与皇后私下谈论。
因王嫣成婚数年未孕,皇后得知此事后,顾念少府陈氏对天家忠心耿耿,特意遣了不少太医监的妇医到陈府,帮她调养身子,故而王嫣甚是感念皇后恩情,她本也是个有恩必报的直肠子,就想为皇后“排忧解难”。
或许王嫣是出于好意,抑或可算是忠心,然在陛下看来,就未必是那么回事了,尤是少府陈氏作为刘氏皇族的累世家臣,正因历代家主从未对帝位传承出言置喙半句,才愈发得了天家信重的。
陈诚自幼被视为陈氏继承人,今上刘彻刚得册为太子,陈诚便时常入宫,与张骞等太子庶子陪伴刘彻了,至今已将近二十载的岁月,皇帝陛下是甚么脾性,陈诚心里清楚得紧。
此事若无交代,陈氏或可免受牵连,然陈诚夫妇必是难逃大难,连带王嫣的阿父,内史王轩只怕也难脱罪。
昔年太上皇刘启在位时,大行令陈潇等数位重臣仅是上奏言及立后之事,就被刘启枭首抄家,栗姬的亲族更是被尽数诛绝,连带时任丞相的周亚夫都被停职,叱令其归家反省,闭门谢客,无旨不得出府半步,可见天家对臣子妄议宫闱禁事是何等忌讳和厌恶。
立储之事更是关乎社稷,王嫣此番真是闯下大祸了!
“依你之见,朕该如何处置此事?”
刘彻斜倚坐榻,看着浑身颤抖的陈诚,颇是恶趣味的出言问道。
陈诚不由哀戚道:“陛下,内子向来愚昧鲁钝,此番妄言犯禁,乃是微臣治家不严,还望陛下能念在臣过往忠心事君,留下贱内性命,臣愿与之同罪,抄家没产,黥面流放亦无怨言,还望陛下开恩。”
刘彻微是颌首,复又问道:“陈氏与王氏又当如何?”
陈诚忙是叩首连连,额头磕得咚咚响,霎时便是青紫,甚至已隐隐渗出些血丝来。他宁可与王嫣一同赴死,也不愿见陈氏被此事牵连,使得全族没落。
“你可还记得,五年前,你连夜入宫献上那隋候之珠时,朕已是宽恕过你夫妇二人和陈王两族?”
刘彻稍稍坐直身子,用指尖缓缓敲击着御案,轻声谑笑道:“朕颇是疑惑,此番为何又是你等犯此大忌?”
陈诚凄声哀告道:“陛下,千错万错皆是微臣夫妇犯下的,陈氏向来忠心事君,绝不敢有半分异心啊!”
刘彻摆摆手,肃容道:“朕何曾质疑陈氏忠心,即便是不信你,也还是信得过老少府和陈煌的。”
所谓的老少府自是指陈氏家主陈俞,少府卿历来由陈氏子弟出任,然仅能算是“半世袭”,盖因陈氏向来以忠君之事为祖训,历任家主皆为选贤,不计嫡庶长幼,倒是与南阳孔氏颇为类似。
现任少府卿陈煌乃是陈俞的庶子,盖因陈诚的阿父不成器,故陈煌得以接任陈俞的少府卿之位,陈诚之所以被视为叔父陈煌的继任者,倒非是他嫡长孙的身份,着实是他乃少府陈氏同辈子弟中最出众的。
陈诚闻言,终归松了口气,只要陈氏不遭牵连,妻族王氏是否遭难,他也无法顾及了,真不是他冷血,硬要分亲疏远近,然他虽肯为自家夫人抵罪,却着实无力再帮王氏求情了。
刘彻瞧他那没出息的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过也能理解他此时的惶恐无措,也就不再借机敲打他了,出言问道:“你难道真不觉此事太过蹊跷么?”
陈诚微是愣怔,缓缓直起上身,深深吸了口气,凝眉深思,虽是牵动了额角的淤伤,却也不暇理会那疼痛,或许痛意反能让他的脑袋更清醒些。
刘彻不再理会他,自顾自的批阅起奏章来,早些处理完国政,也好回寝殿去陪陪阿娇和小刘沐,这母子二人还在闹着别扭,都是属倔驴的,愁死人了。
良久后,陈诚终是隐隐理出些头绪,虽尚未彻底想清楚,却觉着即便王嫣好歹是出身名门的嫡长女,不管是父族还是母族,在大汉都是顶级世家,若无人怂恿,怎的都不至会莽撞到妄议立储之事。
“陛下……”
陈诚猛是抬首,见得皇帝正在批阅奏章,迟疑着唤了声。
刘彻停下笔,抬眸看他,出言问道:“可是想到了甚么?”
陈诚犹豫道:“陛下,恕臣愚钝,尚未想得真切,然适才得陛下提点,忆起昔年那隋珠之事,既是有宗妇或贵女将那隋珠暗藏到内子的添妆内,意图构陷陈王两族,此番内子借着宗妇宫宴,私下对皇后妄言天家禁事,想来两件事还真有些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