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一座座石屋掩映在山林间,晨光如缕,苔长藤绕,俨然世外之地。
岛西南坐落着一座石庙,庙里箬竹丛生,竹下置着只草团子,恒王盘膝而坐,正闭目诵经。
空相大师推开搭着茅顶的庙门,步入院内,诵了一声佛号,没有说话。
恒王浑然不觉外事一般,只顾闭目诵经。日头东升而起,挂上枝头时,经声渐歇,恒王闭着眼问道:“当年师父说我有佛缘,可是早知有今日?”
空相大师站了半日竟无疲态,只是双手合十,悲悯地道:“半年前,为师与你云游而归,途径此岛时遇上了风浪,船不慎触礁,岛民又无大船,方才滞留在了岛上。今日你们父子重逢实乃天意,入得涅槃,方可成佛,你法号了尘,可你尘缘未了,尚有孽债未偿。”
恒王闻言睁开双目,目光在斑驳的竹影里晦暗不明,唯有嘴边噙起的笑意透着嘲讽,“本王孽债累累,只成得了鬼,成不了佛,大师莫道天意,常言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怎到了本王这儿就成了尘缘未了?莫非诸佛也看人下菜碟儿?”
这声本王,他已有三年没启口过,如今竟觉得有些陌生了,但前半生阅尽政坛风雨、人心叵测,他对人性从未放下戒心。
相伴云游五载,他知道这老僧颇有未卜先知之能,所谓的佛缘,谁知是不是一场早有准备的献命的阴谋?
“阿弥陀佛。”空相大师道,“庆德六年元月十五,你可记得此日?”
恒王不明空相之意,却答道:“本王生辰之日,怎能不记得?”
空相大师道:“此日正是为师任国寺方丈之日。”
恒王一愣,嗤道:“凑巧罢了,世间同年同月同日生者多了,莫非皆有佛缘?”
空相道:“国寺辰时鸣钟诵经,而你正逢辰时降生,世间同年同月同日生者虽多,可闻钟降世,听经初啼之子,唯你一人。你我的师徒之缘乃是佛前注定,并非为师胡言。”
“……呵!”恒王怔了半晌,置之一笑,“照这么说,当年大师乃国寺方丈,本王乃一国皇子,年年伴驾入寺祈福斋戒,若有佛缘,大师怎不早度化本王,叫本王在尘世中苦熬半生,这便是佛家所奉行的善法?”
“当年你因缘不成熟,不堪僧众清寂。”
“本王如今也不堪僧众清寂。”
“……看来王爷有还俗之念。”空相大师沉吟片刻,说道,“既如此,老僧备了条船,停靠在岛东,王爷若想离去,可趁夜色远行,此间之事交予老僧周旋。”
“就凭那一叶小船?”恒王有些意外,却讥嘲道,“小船若扛得住风浪,大师与本王何苦滞留在岛上?夜里风急浪高,海上暗礁密布,本王乘那一叶小舟出海与送死何异?”
空相大师道:“老僧已向皇后殿下求得一艘护洋船。”
恒王嗤笑:“那女子在盛京时人称活阎王,这些年来复国执政,岂是天真女子?她手里就本王这一根儿救命稻草,岂能不设防?本王哪儿也不去,就在此处等着,看这对名满天下的帝后何时前来弑父。”
说罢,他将僧帽摘下,弃在竹下,满头白发在日光里格外刺眼。
空相大师双手合十,说道:“明晚亥时大雾,乃离岛的绝佳时机,时不再来,施主三思。”
说罢,空相大师进了屋,留下了一扇敞开的庙门。
恒王望着门,半晌,抬头望起了天。
……
日光清浅,云淡风轻,上舱旁的东屋里,暮青立在窗前眺望着海岛。
身后,魏卓之道:“臣称观今日风云,明夜海上应有大雾,正是行事之机。”
暮青默不作声,只是望着海岛。
魏卓之道:“臣知道,父子至亲,替命是情分,不替亦断无子求父死之理,但天家父子非寻常百姓,天子之命关乎社稷,殿下向来看重人命,太上皇一人之命与天下民生孰轻孰重,望求殿下三思。”
魏卓之说罢顶礼而叩,屏息长待。
风声寂寂,几声鸟鸣入窗而来,音如刀剑出鞘,尖锐肃杀。
暮青的手搭着窗台,浅白的日光落在指尖,苍白如雪,她的话音却平静无波,“今日且点暗船水鬼盯着岛上,明夜秘密行事。”
“臣领旨!”魏卓之三拜而起,临走时深深地看了暮青一眼,女子的背影在日光里薄而淡,当年初见之时,他从未想过这样单薄的肩膀有朝一日能担得起社稷重任,如今,她已不再是一县仵作之女,而是令人敬佩的一国之后了。
魏卓之带着一腔敬意离去了,却不知暮青尚有一言难讲。
她想说,为她准备一叶小舟,事了她便离去。可这话哽在喉头,尚未出口,已觉血气。
天子之命关乎社稷,这一抉择无愧于期盼安定富足的南兴百姓,无愧于寒窗苦读的学子贤士,无愧于从龙多年的文臣武将,却独独愧对阿欢。
他虽对父亲有怨,可世上哪有不曾景仰过父亲的孩儿?当年,每见他为恒王大闹之事伤神,她都越发确信他对父亲感情尚存,只是深埋于心,因怨而不自知。
他不会弑父求生,今日的抉择无异于她亲手杀他父亲。她相信阿欢终会理解她的苦心,可此事也许也会成为他们深埋于心的一块疙瘩,与其后半生装作若无其事,她宁愿事了乘船去,此生不复见。
明明说好不走的……
可是,阿欢,我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