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北上不知疲倦的列车,喘着粗气,不紧不慢地爬行着,车窗外的风景变幻着、倒退着,忽明忽暗。她的座位靠车窗,相邻坐着两个年轻人,能看出是一对恋人,女人半靠半躺在男人身上,男人的手有意无意地伸到女人的背心里,托着那个女人的上身,女人闭着眼,似睡似醒,这情景害得她不敢转头去看。坐在对面是两个中年男女带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男孩子蜷着腿,躺在妈妈的腿上香甜地睡着,妈妈低着头,一脸慈爱地看着孩子,身边的男人打着鼾张着嘴,身上的白色背心已经破了个洞,从穿着和肤色看,这一家应该是农民。她的目光盯着一个方向,一动不动,手里托着四角系成结的白底印花手帕,手帕中间的印花是她精心挑选的,一大朵粉色菊花,手帕里面,装着满满的红豆。
硬座车厢里严重超员,连过道的地上都坐着人,更有钻到座椅下面酣睡的男人,车厢里混杂着汗味、脚臭味、腐烂发酵的食物的味道,车窗虽然开着,车厢顶棚上的风扇也摇头晃脑地转着,可人们的身上还是在不停地流着汗,忍不住热的男人们早已裸着上身,年老的妇女们也脱掉外衣,穿着有些泛黄的松松垮垮的背心,露出臃肿的膀子,年轻的女人虽然也脱了上衣,但都是把衣服掩着前胸,偶尔能看到睡着的人,衣服落在旁边,露出不该露的地方,引来一片闪烁不定的目光。
车厢里不时有卖货的小推车走过,乘务员娴熟地吆喝着,说快板书一样地报出车上的东西,合辙押韵,拖着长长的尾音。因为是慢车,每到一个车站就要停下来,小站能有三两个人,大站能下去几人,上来一些人,列车开动后,列车员就开始挤着过道上的人们,吆喝着检票,一路上,也数不清检票次数,靠着座椅睡着的旅客被推醒,闭着眼,把车票递给列车员,嘴里低声嘟囔着,接过票后继续接着续上刚才的梦。
火车已经跑了三天两夜,她的目光中透着疲惫,紫色上衣袖子高高地挽着,上衣只系着下面的两个扣子,露出里面的圆领白背心。她的面色潮红,头发蓬松,缠着红线的皮筋系着两条辫子,发梢随便地搭在肩上,黯淡没有光泽,她上火车前买的几个面包还剩下半个,北上的车轮撞击着铁轨,也撞击着她亢奋的心。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一路上,白天、夜晚,她咀嚼着王维的相思,是的,都是相思。
放暑假前,她跟过去的同学通信,知道南方的暑假比北方的暑假早十几天,就计划暑假的时候回东北,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爸爸勉强同意她回东北。暑假的第二天,她登上火车,一路向北。列车在田野中穿行,在风雨里鸣笛,可她跳跃的心总比火车头快一步。自从离开泰宁县回到阳朔,妈妈就说漆芳变了,变得敏感,变得爱打扮,变得爱照着镜子发呆。漆芳不反驳妈妈,只是一笑,她心里知道,是她的心挂在了那个北方小城。
虽然进入高中一年级,可阳朔的男生与东北学校里的男生比起来,好像差了两个年级,东北的男生个子高大粗壮,大部分人都是浓眉毛;可现在班里的男生几乎一般高,个子矮小瘦弱,额头突出,眉毛轻淡,脸色也没有北方男生红润,本来漆芳的个子就高,在班级里,可以称得上是鹤立鸡群,同年级的男生女生加一起,她也是屈指可数的高个子。漆芳调皮,常常站在班级门前,看着班里的男生在她的注视下低头走过,因为她仰头的高度和骄傲的表情,叫班级里的男生们自惭形秽自叹不如。
她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孩儿,对那些吹口哨引她注意的男同学,她都是嗤之以鼻,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应该是学富五车、温文尔雅的男人,她从来不参与女生私下里对男生的议论,得知相好的几个女生悄悄地与心仪的男生约会,她也只是莞尔一笑,不泄露自己心底的秘密。
当那个上学路上经常偶遇的腼腆男孩儿,常常挤进她梦里的时候,她忍不住写出那封信,她人生中第一封写给男生的信,她怕他不回信,她又期待能接到他的信,怕他回的是一封拒绝的信,期待能接到的是火热和滚烫的情话。
到火车站接站的是二叔和表妹漆琳。二叔在火车站行李处工作,在单位直接请假出来接漆芳,表妹下午请假半天,为了接姐姐。见到妹妹漆琳的时候,漆芳的眼眶有些湿润,她猛地抱住表妹,旅途劳累加上思念以及内心无法说出的情绪,随着泪水一起流出来,分别一年多,表妹似乎长高了许多,见表姐情绪激动的样子,漆琳调皮地刮了一下漆芳的鼻子。二叔还是那种话语不多的样子,他伸手接过漆芳手里的旅行包,前面走了,姐俩牵着手跟在后面。
从出站口到二叔家不到十分钟,二叔的房子是单位的职工宿舍,距离火车站也就五百米的距离,铁道南水楼子前的一片砖房,都是铁路家属房,有上百户人家。过去漆芳上学的时候,就是穿过车站行李房旁边的小路,钻过大墙豁口,直接走站前大街,这么走能节省五分钟的路。
二叔放下旅行包,吩咐漆琳给姐姐弄吃的,他要回单位继续上班,家里剩下姐妹两个。漆琳给姐姐煮面,加了两个荷包蛋,漆芳趁机洗头洗脸刷牙换衣服,漆琳见姐姐脱掉紫衣,换上一件奶黄色半袖掐腰上衣,白色西服领、胸前两个装饰衣兜上缀着钻石一样亮晶晶的扣子,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