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武平二年立夏,傍晚,邺城。
屋舍如林,檐角交叠,层层铺排开来,宛若鱼鳞。沉沉暮色之中,城市房舍间的烛光铺排成了一叠温暖的光晕,宛若一枚枚钉在棋盘上的,错落有致的棋子,含蓄地将邺城的轮廓给勾画出来,诠释了一种异样的美。晚膳的时间已经过了,赵彦深站在大雁塔上,身边是一个披着袈裟、双手合十的老僧,很多官吏和军队在大雁塔下方伫立着,在幽暗的天光下,宛若一尊尊凶煞的修罗。
“老夫贸贸然前来,不意扰了承德大师的清修,还请大师见谅。”
“右相客气了,右相持国朝之政,日理万机,可以抽出空子造访本寺,这是本寺的荣幸,谈何打扰?”
“呵呵,承德大师的清名,就是陛下身在九重宫阙也是常有耳闻的,去年大师渡宝庆公主入门,化灾解厄,陛下提起大师的时候也很赞赏……此次,大师又主动将寺里名下的亩户出让给朝廷,陛下更是龙颜大悦,亲提御笔为大师书了一块匾,从此承恩寺的美名将传颂天下。”
老僧很瘦,腰背佝偻的厉害,比之去年皇帝见他的时候又更老了几分,稍有一点行动都要大口大口地喘气,眼见是时日无多了,可他的眼睛却是慈和清明的,面对着赵彦深这个朝野之上数得着的巨擎,不卑不亢,举止之间,无不透出一股禅意,使人如沐春风。
“既然大师都这么客气了,老夫也不好再将肚子的话藏着掖着了,不像话……”赵彦深手指轻轻敲在栏杆上,说道:“我朝改制,为的是清查田亩、户籍、人丁,诸如豪强之类的,使民户托庇于下的行为是绝对不被允许的,而经过户部的审查,佛门至少藏匿了近百万的农户,这样看来,佛门都是大户,却从来也不缴税,不交粮,却享有如此之多的特殊待遇,如今朝中已经颇为微词了……”
“嗯……百万吗?确实……光是我承恩寺,名下就有八千户……两万多人,大齐佛寺那么多,邺城更是被称为佛国,仔细算一算,往百万里估计,或许都估少了。”
老僧听到这露骨的,半明半暗的话语,第一时间没有为佛门辩解,反而很实事求是地论证这个数据的真实性,这让赵彦深对他的好感又多了几分。皇帝素来不信佛道,却偏偏对这个老和尚欣赏、敬重有加,现在看来,不是没有道理。
朝廷清点数州户籍,邺城是重中之重,力度甚至超过了晋阳,除了几百家要重点打击的大族豪强之外,就是因为邺城这数千所让人头疼的佛寺。高家崇佛,高欢、高洋等君主都大肆的修建寺庙,连宫内也修建了规模豪华的皇家佛堂,金堆玉砌,富丽堂皇。
天下财富十分,佛占七八,虽然夸张了一些,可也相去不远了。这些佛寺不光只有香火钱这一个收入来源,他们底下还有一大批的逃户、农户,在这个狂热迷信佛教的时代,僧尼大众有免除赋役的权力,所以一大批苦于赋役盘剥的农户大批地逃入佛教寺院,甚至,在北朝僧尼犯法,不受法律约束,以寺院内律处置,诸多的特权使这个教门滚雪球一般壮大。
北魏太和年间,全境只有佛教寺院六千四百七十八所,僧尼八万余人,到了北周、北齐并立的时期,北周境内共有寺院一万多所,僧尼一百多万,北齐则有寺院三万余所,僧尼共有两百多万,僧尼占人口比例的十分之一,比后来唐朝佛教最盛的时候还要多十倍!
有记载,“天下多虞,王役尤甚。于是所在编户,相与入道,假慕沙门,实避赋役……略而计之,僧尼大众二百万矣。”可以说,佛道沙门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了,可最要命的是,这个地主不交税,不纳贡,所得的财富都是他自己的,朝廷连一点边也别想挨到。
偏偏他们这么做,全天下人都觉得合理合法,没有不满的地方,这就使得佛门的气焰愈盛……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满朝上下都已经明白,陛下是一定是要收拾掉佛门的了,任何人,任何势力都已经不可阻挡,这个老僧不管是真的对朝廷恭顺无比也好,还是只是善于洞悉时势、明哲保身也好,有一点是得到了赵彦深认可的——这个老僧是一个明白人。
聪明人就不会干出蠢事来,所以有些事情,赵彦深觉得可以拿出来说,就算是谈一谈合作,要求他配合,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唉,大师虽然有大智慧,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如大师一般心存国家之念,朝廷的新政在地方推行开来,可谓是困难重重啊,非以军队暴力镇压,根本解决不了太多问题……”
“为这,御史大臣们已经不止一次上奏本弹劾老夫等人了,老夫不欲动刀兵,能平和的解决问题再好不过……陛下也是这个意思,可是很多时候,时势逼得我们不得不做些违心的事情……”
老僧抬眼看着赵彦深,双手合十,道:“右相有话但说无妨,老僧虽然人微言轻,可只要能帮得上忙的,老僧一定倾力相助。”
“承德大师快人快语,”赵彦深点点头,抚着胡须,“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开弓没有回头箭,重新厘定户籍、丈量土地那是势在必行,至于佛门名下的那些田亩,到了时候也是要一并收回的,这没有什么可商量的……老夫怕就怕仍有人想不明白,做出一些傻事来。”
“所以,希望大师能够配合我们……我们也不用大师做些什么,大师德高望重,在佛门享有崇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