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冰永远也忘不了那天。
那本该是个值得开心的日子、为二哥的手艺终于得人赏识而高兴的日子。但一切都与裁冰想的不同。为什么镇上的铁木匠要冒名顶替、为什么本该是因善遇之的巡检大人押了他在戏台上示众、为什么二哥要叫她收好行李、又要视死如归地往戏台子上去、为什么山里会有鬼魅似的黑色骑兵……
被二哥拉到身前护住时,她害怕地闭上了眼睛,耳畔有利刃划破衣服的声音,那双死命抱着自己的手不见了。
就是不见了,还有被那白纱女一剑封喉的王轮儿,还有巡检大人、铁木匠、围在戏台边的镇民……所有人,在黑色骑兵的刀锋下化作飞灰似的消失了,东街口的牌坊之后,只有鬼魅似兜转、挥舞着手中兵刃的黑色骑兵。
而那杀死了二哥和王轮儿的白纱女,其胯下白马正收蹄,斜角停在牌坊下,像是有意放裁冰一条生路。
裁冰看见白纱女高举手中细长优雅的弯刀,空洞的鼓声从远方传出,一阵阴风呼呼灌入牌坊。
裁冰的心跳骤停了一拍,再抬眼时,整个歇亭集市上的骑兵都停下马,高举起手中的兵器,齐刷刷将头转向裁冰的方向。
啊——!
她害怕地尖叫起来,二哥、爹娘、大哥大嫂,谁也不在她身边,这些、这些可怖的怪物,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没命地奔跑着,腾起两条关节圆润的细腿,眼前的颔山道越收越窄,终于到只容一车通行的宽度。
她再也受不了了,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呼吸着。肺里火辣辣地痛,小腿也开始颤抖。她感到头有些晕,眼前的景物化作模糊的重影。
最后她回头看一眼——身后只有绵延至今头的石板路,两侧是青灰的石壁和青绿的林木。
呼——
她长出一口气,背靠着石壁滑坐到地上,意识开始变得模糊,手脚如同被灌进万斤重的铅……
……
“你这故事也说给县城的人听了?”
颔山道上,两人一驴,小姑娘坐在青年前边儿,时不时想起用小腿肚子夹夹驴肚子,速度并不见快。
故事她当然说给县城的人听了,不论是她借宿的先生家、还是县衙门的差役,可没人愿意为了个小姑娘的胡话,花个两三日走进那深山里。
黑骑兵与白纱女、人被砍到就消失,不管怎么说,这都太离奇了。
若是再过几日,先生要把她送回家、衙役要去向巡检大人讨回借走的人马,到那时候他们进了山、自然就会相信了——还会后悔怎么没早点听她的话。
不过裁冰不想等到那个时候,每晚一天,她就觉得自己离二哥、还有镇上的人越远。况且这个季节从颔山道过路的人虽不多,但总是有,也不知道他们走到歇亭有没有碰到怪事,碰到的人又会落到如何下场。
国师平安,且要借道颔山、西归九寸崖的消息给了她希望。那位学贯六门、法力通天的寸崖大国师的话,一定知道这颔山中发生了什么——就算不知道,硬凭打的,想必也不惧那黑骑兵与白纱女。
但身后这个有一身好皮囊的青年令她有些怀疑。也许是因为心中有了为之盲目的人了,再看其他人就不那么容易盲目。
堂堂大国师,还看不出个小姑娘说的是真话假话。
裁冰有些懒得辩解,反正他都是要从歇亭过的。这样想着,她又夹了下驴肚子,想要快些赶到。
“怪可怜的,你别搞它。”骑在后面的庄左安抚地摸摸驴屁股,短尾巴受用地摇两下。
一路走来,他都在揣摩着国师待人接物的方式,当然身前这个小姑娘也不知道国师本来是什么做派,庄左只是想早些形成定式,免得以后回了寸崖道坛,再叫人看出端倪。
在他的印象中,堂堂寸崖大国师就是这样一个爱开玩笑、有些笨拙的人——当然,身为制衡天下的国师,荣实是有对公那一套的、且不比任何一位权力场上的高手逊色;但庄左始终相信前者才是他真正的人格,那个将无依无靠的孤儿护作小师弟,那个为了讥讽他而为佩剑赐名“圆茅”,那个贪恋青春、童心未泯的老家伙。
庄左自己并不是这样的人,但他憧憬这样的人、更喜欢这样的人。
也只有当他这回、终于靠着模仿当上一遍这样的人时,当他在静静的夜里靠着回忆分析出荣实如何行事、如何抒怀,他才更感到自己真正要过的人生是多么晦暗、多么抑制和亏待,而这样的笨拙与玩笑又是多么的亮眼。
国师已去,庄左选择背起他的重担,却带不上他的洒脱。
……
子夜时分,坐在庄左身前的陈裁冰已经一个哈欠连一个哈欠,小脑袋啄米似的一沉又一沉。庄左心生出一丝怜悯,他自己倒是熬得住连夜赶路,可这正长身体的小姑娘……还有这驴儿,呵,也就是说驴还没我能吃苦吗?
罢了罢了,今晚就先歇一歇吧。
庄左真觉得自己变了个人,若是从前,他哪会自找麻烦要把这个说胡话的妮子送回山里,哪会为了胯下畜生的福祉耽误一夜行程。我学这国师学得,还真是到位。他自嘲地摇摇头。
灰皮的驴子像是读懂了他的想法似的慢下来,最终停在一块孤立的大青石旁,青石背后常年照不到光,是一小块儿没有草木生长的空地。
庄左翻身下驴,这一慢一停的空当,驴背上的陈裁冰便已经呼咻呼咻地睡熟了,她的小脸埋在驴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