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时候,燕京又下了一场雨。
屋外雨打芭蕉,屋内却是寂静无声。
荀钰端正跪坐在矮几前抄着家训,对面坐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正是着了深灰便衣的荀阁老。
脱去那一身精神庄重的朱红官服,荀阁老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眼神浑浊鸡皮鹤发,同京中普通的老人家并无两样。
桌案上的烛火“噼啪”响了一声之后,房间里终于有了人声。
“你可知晓,祖父今日为何要将你从文华殿中带出来?”荀阁老执了剪子伸向烛芯,“咔嚓”一声,方才暗淡的灯花顿时亮堂了几分。
荀钰垂首,笔下不停:“孙儿愚钝,还请祖父告知。”
“是为了避嫌。”荀阁老抬抬眼皮,望着他淡声嘱咐:“左右你下午无事,往后你午时下了课后,便告辞回家罢,莫要在宫内久留。”
见荀钰住笔抬头看向自己,荀阁老继续道:“如今文华殿里只有宓阳郡主一个女辈,虽是同门一场,但终究还是男女有别。如今她也快及笄了,你更应该避嫌。”
他眼中带了几分告诫,肃声道:“虽豫安长公主的意愿暂且不明,但瞧着陛下的样子,应当是想要让宓阳郡主入主东宫。皇族威严排在首位,你同他们共处一室,切记莫要逾矩。”
晚了,已经逾了。荀钰心说。
顿了顿,他镇定开口,似是无意地发问:“祖父就如此肯定,宓阳郡主将会是东宫的女主人?”
他可还记得,那个被他堵进角落里的小金丝雀眼中盛满了挣扎与不甘。
荀阁老抬眼看他:“只要太子殿下与豫安长公主不排斥,这事便基本是成了。你在文华殿中呆了两日,难道还看不出来太子殿下与宓阳郡主并不厌恶彼此?”
荀钰迎上他的目光,忽地想起了岑黛的那句“女儿心事”。
岑黛似乎的确同杨承君亲近得很。
荀阁老轻叹一声,亲自动手为荀钰研墨:“小心驶得万年船,无论这事成或不成,你总要记着避嫌。”
他看着荀钰笔下的那篇家训:“庄家的现状你也瞧见了,除却一个庄寅,如今庄家嫡支尽皆不出彩,府内后辈整日都在明里暗里地争斗。也许下一个百年之后,庄家就该完全没落了。”
“至于咱们家,”荀阁老顿了顿:“虽府内平和,但并不曾出现多少优异的后辈。如今是有我在,才能勉强压着所有人,让荀家在京中屹立不倒。等我哪日西去了,荀家若是没有一个优异的领军之人,只怕会步庄家的后尘。”
荀钰紧了紧手里的狼毫。
荀阁老同他对视,眼中悲喜难名:“所以阿钰一定不能出事。你是府上最合适也是唯一合适的掌家人选,未来这阖府的重担,除了你,没有人能够撑得起。帝心难测,你应当学会如何进退有度。以后在文华殿,尽量还是别同宓阳郡主走得太近罢。”
荀钰眼中冷然,毫不犹豫地拱手:“祖父放心,孙儿明白。”
长公主府,栖梧园。
院子里点了明灯,暖光的光芒撒在檐下的小水洼上,倒映出了一片璀璨夺目。
近来京中的天气不好,墙头草只能待在屋里宅着。成天到晚只能在一只笼子里蹦蹦跳跳,墙头草竟也不觉得烦,只要吃喝管够,它便不叫也不闹,乖巧至极。
岑黛撑着脑袋瞧着墙头草啄着玉米粒儿,心绪逐渐飞远。
白日里累狠了的冬葵侍立在一旁,掩唇打了一个又一个哈欠。岑黛转眸看过去的时候,她正在打今夜的不知第多少个哈欠,眼睛几乎快要睁不开了。
岑黛轻叹一声,不欲再想今日文华殿中的事宜,吹灭了桌案前的烛火:“早些休息罢,明日还得起早上课呢。”
冬葵这才睁开眼回过神来,忙扶着岑黛躺在拔步床上,放下轻纱床幔,吹灭了屋内烛火退下。
闺房内暖香弥漫,没有月光的晚间莫名显出了几分幽深。
和着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岑黛做了一个梦。
周遭白雾升腾,岑黛独身往前走,隐约觉得眼前所见有些熟悉。
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的白雾仿佛被人拨散开来,白衣青年背着身默然站立,如同静庭幽竹。
——这是她刚刚重生那日所做的那个梦。
岑黛蹙眉,试探着唤了一句:“荀钰。”
那青年闻声转过脸来,表情冷淡,眼神疏离。
的确是荀钰,眼神却显得成熟锐利许多,浑身的气势也与文华殿中的那位“荀家大公子”有所区别。
岑黛立刻睁大了眼,后退几步,干巴巴地低声道了一句:“荀首辅……”
眼前的这人,是三年后的内阁首辅荀钰!
荀钰轻轻瞥她一眼,并不在意她摆出的忌惮和防备,只重新背过身,轻声道:“我问心无愧。”
又是这一句。
岑黛攥紧了双手,大着胆子追问:“什么问心无愧?”
荀钰却仿佛不曾听见她的这一句,背着她向前走远:“君子行方正。”
岑黛皱紧没有,刚准备出声叫住他,却攸地看见远处白雾吹散,一座庞大的高台逐渐出现。
台下人群拥挤,朝着缓步而来的白衣青年破口大骂。台上站了个刽子手,眼中带了讥笑,身前摆了一架闸刀。
岑黛愣愣怔怔的,看着荀钰挺直了脊背赴死……
鲜血飞溅出来的一刹那,岑黛阖上了眼。
“荀钰!”
岑黛倏地坐起身,睁大了眼睛,两手抓着锦被不住地大口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