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承君在仅有的闲暇时光里,曾构想过自己与荀钰再相见时是如何一副场面,也曾猜想他们二人之间交流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两人之间隔了太多东西,有年轻时候的幼稚和友谊、有后来的针锋和矛盾……
杨承君有些回不过神来,仿佛前一天他还在忍着怒气,告诉荀钰不愿意同自视甚高的他玩那劳什子君君臣臣的游戏。
可到了如今,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对视着,中间不过十几步的距离,却像是隔了数年的时过境迁和沧桑。
在昨夜栽在高盛和岑袖手里后,他就知道,自己欠荀钰一句歉意。他曾自嘲地想,自己或许唯有等到合眼断气之后,才有可能在地底下找到荀钰,将那句对不起说出来。
可如今他还没被贼人害死,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在皇城东宫中看到了本该身处监牢中的荀钰。
那青年依旧还是挺直了脊背,站在门边静默如松,仿佛从不曾被关进苦寒的大牢,他从头到尾都是那一位名冠燕京、惊才绝艳的荀家嫡长孙。
唯一与回忆中的那名清隽青年不一样的地方……杨承君瞧见荀钰已经微微垂下头颅,一双瞳眸在月光下显得清澈而冷静,再没有半分以往的孤高和自大。
两人对视着,最后是荀钰先出了声。他先是低低叹了口气,从门边径直行至榻边,轻声道:“不是曾告诉过你,万事小心的么?”
冷淡的语气里带了几分无奈,仿佛躺在他跟前的,只是个不懂事犯了错、终于吃到了苦头的幼弟。
杨承君一愣。
他忽而想起了荀钰被卫丕押走的那一夜,眼前这人面上毫不惊慌,只在擦肩而过时沉声嘱咐过一句万事小心。
他张了张唇,一瞬间心头涌过了许多问话。想问荀钰为何会身在此处,想问外面到底是什么局势……想同他说一句欠了近两年的抱歉。
然而最后他只是动了动喉结,艰难万分地将所有爆发出来的感情都咽回了肚子里,轻声问他:“杨家输了吗?”
荀钰瞥他一眼,从袖袋里取出来一方湿帕,轻轻搁在杨承君鼻翼边。
“只要能及时止损,杨家便不会输。”
他收回帕子,兀自去一旁的桌案前倒了一盏茶:“再者,若是真输了,我今夜也不会来寻你。”
杨承君忽而发觉四肢的无力感减弱了许多,猜想是方才那药帕的功效,费力地撑着床榻坐起身,目光复杂地看向荀钰:“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荀钰径直将茶盏递至他跟前,淡道:“我也曾站在鬼门关边缘,说掌握未免太狂妄,不过只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
他垂下眼:“还得多谢陛下推迟了定罪,那临着鬼门关的一脚,我到底是有幸没有踏过去。”
这大抵是杨承君第一次从荀钰嘴里听见一个“谢”字。
他靠在床边,手里端着茶盏,垂眸瞧着里头的清澈茶水:“你心中难道不会有半分埋怨?若非是我早前执迷不悟,或许并不会出这么多幺蛾子。”
荀钰也不看他,在一旁的椅子上落了座,顺手点了烛火:“怨你做什么?从头到尾,我都不曾损失什么,你更不曾欠我什么。”
“人生只有这么短短的几十年,中间难免会因为一时想不开而犯许多错,统的说来,比起外人对自己的影响,或许自己对自己的亏欠才是其中最大的损失。”
杨承君忍不住张了张唇,方才咽回肚子里里的歉意和自责此时又重新翻涌了起来,堵在喉间欲出不出。连同心脏也像被人狠狠攥住了一般,痛得喘不过气来。
是了,他犯了这么多错,虽然影响到了荀钰,可影响最深的,还是自己。
他想起了梦中严肃却又温和的璟帝,那样一个直脾气,偏生要强撑着又当爹又当娘,虽然最后几乎只扮演好了一位严厉父亲的角色,可中间多少辛酸,他作为儿子都看见得分明。
明明小时候的自己还那样懂事,知道体恤父亲、发愤图强以减轻璟帝的压力,可为何到了本该明事理的弱冠之龄,却给璟帝添了一次又一次的麻烦?
他将璟帝视作此生最重要的亲人,同时因为担忧失去偏袒和重视而心生执念。明明知道在璟帝心中,自己这个儿子无可替代,他却对陡然出现在自己人生中的荀钰生出了嫉妒和不甘的情绪。
嫉妒作为严父的璟帝将欣赏的目光放在了荀钰身上,而自己作为被寄以重望的亲子,却极少能得到这位严父的夸赞。
不甘心看见荀钰作为古往今来最年轻的内阁首辅、在朝堂中的呼声渐渐地愈发高涨,自己却只能被迫与他平分秋色,甚至因为自行其是而屡遭璟帝恨铁不成钢的批评。
他不过也只是想得到璟帝的表扬,想要大家都肯定他的优秀……最后却一时脑热,不愿听他人的否定,一股脑地钻了牛角尖。
而后果……便是那样好的父亲,再也回不来了。
干涩无比的眼睛里涌起水光,杨承君几乎看不清手中的茶盏。
他不是一个好的君主,在君臣面前只看见了同龄人之间的明争暗斗。面临皇朝倾覆,最后不仅留不住父亲、护不住亲人,甚至连自保都做不到。
荀钰静静地看着他,轻声道:“承君,做错了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做错了。更可怕的,是你甚至明知道自己是错的,却还在欺骗自己没有做错。”
杨承君摇了摇头。
他已经知道自己错了。
荀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