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鹿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他朝自己的先生招了招手,声音与面容一样的懒惫:“老头子怎么舍得到我这个地方来了?我不信你会想我的。”
张元春来到许鹿身边坐下,做得再直再端正,却总觉得有些不对。老书虫瞥了眼许鹿,自己也干脆躺下。
这么躺着,倒也舒服。老书虫回到书院后,很少有这样的时光。
两师徒就这么躺着,天上白云化苍狗。
“让老四去西北,其实是我的主意。在我见到老四的第一面,我就想要让老四去西北那边。”许鹿说。
张元春闭着眼,说:“我知道。”
许鹿没有停下来,继续说:“我看见老四的第一眼,就对他说过他不是个读书人。老大担心的事,我很清楚,我们都很清楚,而能帮到他的,我们几师徒里,只有我最合适,但我怎么帮?教他那些只会让他反感厌烦的大道理,还是用些嘴上功夫孜孜不倦地去说?坐而论道最是无用不说,我也懒得去做这种事,倒不如让他去西北自己体会下。”
“以西北妖患作他此时的修心炼心之地,最是恰当。老四见多了人间苦难,让他直接感受世间美好也不行,那只会让他觉得虚伪。要慢慢来,首先,是苦难与危险中的那一缕真和那一点好。他能感知到这些,这趟西北之行便不虚此行。其他方面的得与失,与小师弟的心境相比,就显得不重要了。”
张元春依然没有睁眼,说:“我知道。”
“你知道个锤子你知道。”许鹿一脚踹在张元春的腰上。
老书虫反倒将自己的身子压在许鹿的腿上,他说:“你今天怎么了,话这么多?”
“我就不能显摆一下?”许鹿干脆也闭上眼。
“主要还是怕陈一和李三回来收拾你,话先在这交代明白,是想让我帮你拦一拦,而不是在旁边看笑话。”张元春脸上洋溢起一抹笑容,“许二啊许二,想得倒好。”
“那也得他们追得上我才行。”许鹿咧嘴说。
若不是老头子来这里,许鹿是绝对不会说这么多话的。
许鹿神情古怪,说:“你就不为老四说些什么?”
张元春抹了一把脸,坐起身来,他仰头,头:“我这当先生的,不中用啊……”
“不中用啊……”
而此时的许鹿脸上以没了往日的慵懒与轻狂,他起身,正经地立在老书虫身后,比世上最守规矩的弟子还规矩。他轻声道:“没事,先生,有我呢。”
文人思虑,最是忧心。
在远方,一袭青衫的李青莲坐于一处山中瀑布旁,白狐歇息在他的身边,白马于后方吃草。李青莲看着奔流而下的瀑布,眼中剑气弥漫。
蓦然间李青莲心中略有感应,猛然回头,回头所望,是江南,是书院。
他背后瀑布,湍急水流由中间悄然裂开,如垂直而下的布匹,被人由剪刀从下往上剪开。流水如布般平整,不再溅起一点水花。
“先生。”李青莲轻声说,“小四。”
他背后的瀑布就此断裂,水流戛然而止,不再流下一滴水珠。
白马与白狐皆抬头看向他。
李青莲伸手,白马上所挂的青皮葫芦飞至他的手中。
李青莲仰头饮酒,久久不停。
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
他的剑气能断水流,可任何酒都浇灭不了愁。
荆湖某户人间,陈临安正帮着名为林宣的少年人添加柴火煮饭,君子远庖厨,但这从来都不是限制陈临安的话语。
将手头的一根柴火放入灶火中,陈临安突然顿了一下。
林宣看到了陈先生神情的变化,不由问道:“怎么了,陈先生?”
陈临安重重叹出口气,抬起头来,强颜欢笑道:“没事的。”
他的目光与思绪投向厨房外,随着炊烟,飘向江南与西北。
而在青山背上的应天长,在山野穿梭时,没由来的心慌意乱。
他回头望了望渐渐远去的书院,有一些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