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锦程忽然觉得很无聊,是他无聊,他不该和杨锦堂说话,一句都不应该说。
他转身看向一副看好戏模样的方先生,沉下脸来:“输了就要认。”
方先生哈哈一笑,冲着杨锦程抱拳一礼:“既是在下输了,那在下就要献丑了。”
杨锦堂还在大口喘着粗气,可这并不防碍他能清楚听到杨锦程和方先生的对话,他的神情由疑惑转为愤怒,这两个该死的家伙竟然视他如无物!
可是他却只能喘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方先生清清嗓子,用手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真的唱了起来。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方先生的歌声深厚低沉,沧桑悲壮,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在空旷中漫延壮大,明明只是一个人的声音,却又如无数人的声音从心底迸发。
那些已经久远的,只存在于史书和街头巷尾的人和事,在这一刻全都变得清晰而真实。
雄才伟略开疆破土的太祖皇帝、横刀立马气吞山河的萧渊、勇冠三军隐忍坚韧的杨锋、雄姿英发战无不胜的燕王周棹!
在最好的年华,他们策马而来,奔腾在岁月的长河,渐渐远去,从浓烈到黯淡,最终消失在世人的视线中,化作夜空中不灭的星辰。
歌声已停,一室寂静。
良久,清脆的掌声传来,杨锦程哈哈大笑:“老方,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看来以前是藏拙了,这首破阵子真是好啊,当浮一大白,可惜此处无酒。”
方先生连连拱手:“过奖过奖,此乃千古之作,是诗好,不是我唱得好。”
“都好,都好,临死前得此一曲,杨某此生足矣!”杨锦程大笑。
方先生也笑,他瞟向杨锦堂,杨锦堂终于不再大口喘气,但是整个人却没有了方才的凌厉,就像是霜打了的茄子,蔫蔫的。
那些强撑出来的硬气,是经不得打压的,哪怕只是对手的一声笑,一声唱,一个不在乎,就能把他那好不容易才燃烧起来的气焰,打得油烬灯枯。
“大公子,若是人有来世,你想做什么?”方先生忽然有此一问。
笑声方绝,杨锦程闻言略一思忖,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若有来生,我必自少年时投戎,征战沙场,一展报负;于中年时卸甲,展尽才华,恣意亮丽;年老时归隐,一位老妻,两三老友,几名儿孙,绿杨荫里谈笑风声。”
这一番话,令方先生想起那一年,在京城初见杨锦程时,他锦袍玉冠,丰神俊朗,贵气天成。
转眼之间,那粉雕玉琢的少年已经沧桑。
他现在所期盼,却只能寄望来生的,原本就应该是他的人生,如他这般的出身,这般的人才,这一切于他垂手可得,可是最终,他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是杨家拖累了你。”方先生一声感概。
“非也。我既享家族的荣耀,也要承担家族的责任,老方,你是孤家寡人,你无法理解家族于我的意义......重于生命。”杨锦程的神色恢复了平日的肃然。
方先生又看了呆立一旁的杨锦堂一眼,话却是对杨锦程说的:“若是杨锦庭还活着,他和他,你会救谁?”
杨锦程勾唇一笑:“老方,你明知故问,我会救老五,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救他......这是我欠他的,可惜,这么多年了,我却终是不能偿还,我想他是死了的,早就死了吧,老方,你一定知道,是吗?”
方先生心头一动,杨锦程说自己欠了杨锦庭?
莫非当年杨捷的死,真如彤姑娘和燕北郡王猜测的那样?
有一次,他给燕北郡王姐弟背书的时候,那姐弟俩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他的耳力极好,那天周彤对燕北郡王说的是她的几位好友。
那几个人是飞鱼卫,而且是杨捷的亲卫,萧韧为给秦王世子报仇,于运河之上,袭击了杨捷,他们几人保护杨捷和杨锦程逃走,可杨捷还是死了,可是杨锦程不但要让他们四人背锅,而且还想杀掉他们,他们不得不借火遁走,后来遇到周彤,与她结成生死之交。
当时那对同样古灵精怪的姐弟一起认为,杨捷之死,萧韧是主因,而杨锦程一定也从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比如,明明能救出杨捷,可是却眼睁睁看着他死。
“叔父不识水性,而那时的我初经重创,心神已乱......若我当时多一分冷静,多一分应变,多一分坚韧,叔父就不会死,五弟也不会年少失怙,没了依靠,而在此之后,我明知叔父身边有细作,却还是让人跑了,此后多年,每每想起当年之事,我便辗转难眠,我欠了五弟,欠了他。”
杨锦程眼中有泪,那个喜欢笑,永远像是长不大的五弟,失踪那年还不到十六岁。
方先生叹了口气,说道:“你猜得没错,杨锦庭的确早就死了,就在他失踪的那天晚上,他死在季四爷手中,对了,季四爷就是真仙教的季神仙,他也是后晋的屠卫,前朝那位号称九千岁的大太监屠少龄,就是他的义父。”
方先生说完,心里轻松了许多,他没有说谎,虽然他怀疑那次的事和周彤脱不了干系,但是杨锦庭却真的不是周彤杀的,彤姑娘那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她和她娘一样,都是敢作敢为的。
“原来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