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洪家离此实在不远,就在街后一条巷子内。乃是一座五进宅子,门脸也不大,却有四五个小子在门口不时地张看探头。章回坐的车才拐进巷子,就有眼尖的认出车驾和跟的人的服饰,立刻叫起来:“来了来了!姑奶奶家表少爷到家了!快开正门!快报老爷和太太去!”
那边小子奔跑叫嚷得欢,这头章回车子已经到了门口,就跳下来,正正衣冠,等后头于评家的也都下了车,就抬脚往门里去。洪家的下人们忙上来问好的问好,打千的打千,一齐拥着朝里面走。才过一进,就见正屋里一对翁妪欢欢喜喜迎上来,正是章回的外祖父洪艽和外祖母冯氏。两人身后又跟着两对夫妻,乃是章回的两位舅父并舅母。
看长辈迎出,章回赶上两步,纳头就拜,称:“外祖父、外祖母万安!”话音未落,早一把被洪艽拉起,大笑道:“家来就好,家来就好!又拜什么拜?”然后又被冯氏拉到怀里,满心疼道:“心肝肉儿,怎的就瘦这么多?外头到底吃的不好!不怕不怕,这里已经给你预备了吃食,快跟舅婆吃去。”一面说着一边拽了手,脚不沾地的就直往屋里去。
进到正屋,冯氏就一迭声叫取食盒子和果盘子来,又叫丫鬟快端好茶。章回赶紧逮了这空儿,给两位舅舅洪益、洪良行礼,再向两位舅母姚氏、胡氏问安。舅甥统共说了三句话不到,就有四个丫鬟捧了一个食盒、一个果盘、一只带盖青花广口扁圆罐、一只水晶玻璃壶来,一齐立在冯氏跟前。
章回见那果盘里红馥馥苹果、金灿灿香梨、黄澄澄柑橘、青泠泠脆枣、紫甸甸樱桃堆得满满,水晶玻璃壶里一片玫瑰酒红,正想那食盒与青花罐子里各是什么,就见冯氏亲自上前揭了食盒盖子,露出里头六个白瓷碟子,却是猪头肉、牛口条、酱驴肉、炸豆腐丸子、炸鹌鹑蛋和连壳的盐水煮花生。冯氏看一看,拿过一双银头筷子,夹了一粒豆腐丸子就向章回嘴里塞,一边道:“我今儿新做的这个,快试试,看还对味儿?”
章回忙在外祖母手上把豆腐丸子吃了,嘴里品了一品,就知道里面剁进了许多银鱼、虾仁并荸荠去。忙笑道:“又鲜又香又滑又脆,真个好吃!外祖母怎么做的?可快给孙儿抄份食谱,家去也弄来吃。”
冯氏大笑,满口应道:“你爱吃就好!食谱也给你带去。看你这瘦得,脸上肉都没有,一定要再多吃些才是呢!”又指着那青花罐子说:“那个里头是你舅公做的几样杏脯、雪梅片、山楂糕、柿子饼。一会儿你去书房,都带了吃吃看。要好吃,就都带些家去吃。”
洪艽就笑道:“他自家有眼睛有嘴,你只管跟他说什么?他这两天赶回来,早累了,还是快到书房里头吃东西消遣看书是正经。”
冯氏听了忙点头,当下叫丫鬟们将东西捧着,自己拉了章回就出了正屋,一径往后头的书房走去。这书房在宅西面,原是当初造房者为用尽河滩地皮才圈的一块,故虽是个独立小院,止有一间正屋、一间退房,倒是屋边垒的一个直径丈二有余的半月池塘有几分别致。因自外头河里引了活水从池塘中穿过,此刻春寒料峭,塘边霜痕犹在,池中却已见出几点青萍。然而章回叫冯氏带着,一时也不能细看,一行人就进到书房正堂。那屋里早已烘暖了,又用香料熏得甜香,窗格底下榻上搁一只乌木案,案上三层果盒里瓜子、花生、栗子之类零嘴吃食填的满满当当,至于那榻上锦被、案边软枕、脚下暖炉等更色色齐备。冯氏看了一下,就让取两三张方几搁到榻边,将食盒、果盘之类都放到几上,就向章回道:“你且自在看书吃东西。我叫方婆子再提个小茶炉子来,就在廊下看着热水。你要用,提高了喊一声就是。”
章回忙笑道:“外祖母安排,自然是最好的。”
冯氏就揉揉他头,说:“东西随便吃,不够就叫方婆子递话厨房里头拿。若想吃酒,就叫告诉你舅公。只一条,不许跟这里客气。否则我们可要不依。”
章回听说,再三地应了。冯氏这才满意,出了书房,先吩咐府里上下都不许这边打扰,方转回到上房正屋里头,叫了同章回来的来羽、于评家的几个说话,再打发管事媳妇跟了他们往章府那边回话不提。
却说书房这边,章回等冯氏等一行人都出了院子去,立刻就关了房门,然后往房中几面书架上看去,也不辨四部,头一个就看皮色新旧。先将那皮色略旧的拿出来几本,果然就是《西厢》、《琵琶》、《孽海》、《焚香》之类,又有许多《西游》、《水浒》、《三国》;再抽两本封皮崭新的,则是《西域记》、《东渡图稿》、《海外博闻》;还有那半新不旧的《洞冥记》、《天台记》、《话鬼集》等等——原来这洪家虽也进学,却并不以读书为业;且在市井之中,洪艽父子三个生平最爱的就是这些传奇剧作、话本杂说、志怪笔记之流,每有新书新作,或抄或买,务必要弄一套到家里。而这章回自幼在外祖父家出入,每次来,倒都有大半时间泡在这里头,如何不熟?这时先到架上将书册搜了一包,都搬到榻上;再把榻上被子抖落开,连两个大迎枕一起,堆在靠墙的一面;将榻上几案的三层果盒移开去,换了冯氏拿来的食盒果盘,又取一个大的水晶玻璃杯,将那玫瑰红酒倒了满满一杯放在一旁;末了则从坐榻一头的暗柜里摸出一条新的手巾,一齐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