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静静得看着老人,又回身看了看一架架透明的鱼缸,就像答应完成一道算术题般,平静地接受了人生中第一项任命。
只可惜,第二贮存室的生灵们并未能存活多久,就迎来了集体销毁的命运。
实际上,那间储物室,已经迎来送往过很多批住户了。
销毁的那一天,年幼的谢一,坐在郑老先生的电脑前,安静地观赏整个销毁过程。而郑老先生,带着探究的目光,一分不离地看着孩子的眼睛。
那双清晰而美丽的眸子里没有一丝人类的表情。
忽然,谢一跳下相对他来说略高的椅子,背对电脑屏幕。
终于看到他不寻常的反应,老人立刻问:“怎么了?你不开心吗?有什么话,你可以悄悄告诉我,我保证不告诉别人,也不写到报告里。”
孩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忘了给我一杯水,喝水的时间到了。”
郑老被那双一望见底却无法揣测的眼神惊住,第一次在谢一面前流露出担忧:“孩子,你有想过——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吗?”
那时,谢一的回答是什么呢。
他安静地接过符合要求的温水,问:“外面的世界,和这座研究室,有何不同?”
饱经岁月的老人第一次被一个孩子问住,他一时竟无法回答。是的。在普通人眼里,研究室内外,几乎是两个天地。可在这个孩子眼中,不过都是人类的世界,哪怕再千姿百态,光怪陆离,又有何不同?
“在外面,你可以获得一个他人认可的身份。”老人斟酌着开口。
“这很重要吗?”孩子问,“谢一就是谢一,他人又如何去认可我是谢一?又如何否定我不是谢一?”
“是的,这很重要。你虽然读过很多书,却也需要上学。还有很多书本之外的东西,需要你用心去学习。孩子你已经到了需要上学的年纪。谢一是你的小名,我给你起一个大号,就叫谢怀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好不好?”
谢一的眼睛里第一次诞生了疑惑。
他未曾想过,这世上有书本不能囊括的知识。却也顺从地接受了郑老先生的提议,在一个黄叶飘落的秋天,走进了普通人的生活。
只可惜,上苍赋予他的天分,永远也不可能令他埋没于平庸。很快,他就连跳数极,从小学毕业,又迅速结束了初中和高中的课程,一路考入高等学府。又因为出色的身体和心理素质,被特殊部队选中。当人事部门调查他的出身时,这才发现层层阻力,最终——一份文件,被送到了郑老的办公桌前。
那也是一个秋天,小巧的两层办公楼外,高大的法国梧桐,正在一片片脱下它金黄色的叶子。那手掌也似的叶片,大如玉盘,被长风一扯,呼拉拉叠了满地。
少年时代的谢怀衣,端正笔直地坐在桌前。郑老先生坐在他摞满了文件和工具书的桌案后,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那个孩子真地成长为高挑的少年,深刻的五官,还带着一点小时候的影子,紧抿的薄唇上,已经生出一点细绒的胡须。
“我从不会去干涉你的生活,小谢。”老人瘦长的手指轻轻叩在文件上,“你可以自由决定。只要你开口,我会想办法帮你回绝这项征召。”
“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呢?”谢怀衣轻声问:“即使是老师您,阻止这样的事情,也会引人不满吧?”
郑老先生一指扣在签名处,花白的头发在风里微翻,他的话语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迟缓:“你很珍贵,孩子。我有非常正当的理由。这样的职业会随时让你陷入危险之中。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尤其,你还没有成年。”
“老师。”谢怀衣垂下了眼睛,那细韧的脖颈微微弯曲,掖在衬衫的领子里,还有几分孩子般的稚气:“您说过,我可以选择任何一条我喜欢的道路。”
老人微褐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失望,谢怀衣低着头,没有看见。
“如果这是你的决定……”他叹了口气,在监护人一栏中,填入自己的名字,“我只担心一点,你做出了这个决定,将来的事情,就由不得你了。”
然后,那些被期许的、被预定的、被渴望的将来呢?
烽火狼烟,寂静孤独,一切血与火都成了淬炼刀锋的铺垫。他越是耀眼,就越是不能昭示于人前。宿舍抽屉里的勋章凌乱地塞在一起,整洁地几乎没有人气的床榻,却不知空等过多少日月。
他一直锐意前行,绝无退缩,直到折戟沉沙的那一天。
某次任务身受重伤之后,他被调回调养。醒来时,却看到了从千里之外赶来的老人。
医院天花板上四四方方的节能灯,照得四周没有一片暗影。老人逆着光,那微褐的眼睛里,是久未的担忧与责备。
不知为何,他静静躺在床上,终于放松了下来——伤口的剧痛牵扯住呼吸,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啜这面罩中的氧气。输液软管中,水滴一声声跌落在小小的液槽中,落在他敏锐的耳中,仿佛令人安心的心跳。
“让您担心了。”谢怀衣轻轻道。
“你……少说点话吧。”郑老先生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道:“你的情况并不乐观,即使你的身体有很强的恢复能力,现在医学的力量,也不能完全治愈。”
病床上的人安静地看着老人,等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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