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继红躺在卫生室的病床上,手背上输着吊瓶,脸面烧得彤红,用不紧不慢,很平静的口气,给孙泉源讲了昨夜做的梦。这梦做得奇怪,让人在现实中想都想不出来。毕竟都是少男少女,有些事情没法开口问。甄世红像只鹰,在车翻的一刹那间将孙泉源提溜起来,躲过车翻,要命这一劫。尤继红的翅膀只能呼扇,飞不起来,由此丢了性命。那车翻出山崖还砸到了不少群众。这是梦,这不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孙泉源觉得,你尤继红咋能做出这样的梦?你心里虚,你心里不实,这梦是心里不实在梦中的反映。

甄世红的翅膀管用,车翻的一刹那,她抓起孙泉源,提溜着,飞起来,救了孙泉源的命。他俩成夫妻。他夫妻俩架柴火,火化尤继红,把尤继红的骨灰撒到山上、山下、山谷中。这样的寄情,太残忍,太让人心痛。可这还是尤继红临终交待,让他俩这么做的。尤继红的魂魄又化作一缕青烟,升到天空,在天上看着孙泉源和甄世红办这些事情。最后,尤继红又化在孙泉源的泪珠中。尤继红真能想象。这想象反映了什么思想?

孙泉源问:“继红,你咋能这么想?你咋能想到我俩成婚,把你的尸体火化,最后把骨灰撒到山谷里山坡上?你还能化做一缕青烟,升到天空,看着我们做这些事情。你就没想着,我死了,你把我的尸体给火化了,你把我的骨灰撒到山上、山下、山谷中?让我化在你的泪水里,化在你的泪珠中?”

尤继红说:“我没那样想过,我不可能想到让你们死。我为啥想到让我死?我也在琢磨这个事情。为啥我能做出我死这样的梦?或许我眼不净,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看到了咱们觉得不公平的事情,这些事情在我心里有所反映,让我恶心得不行。你知道,咱们是在阳光下长大的。咱们心里亮亮堂堂,总觉得世上没有阴影,感觉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是正大光明,任何事情都是在阳光下操作的,都符合人民愿望。待咱们下乡接触社会,我才知道,事情并非如此。站在那山沟、山旮旯里朝上看,上面好多地方都充斥着肮脏的东西。看眼前,就能看出我们被扣粮,被赶到街里的实情。但是,因为需要,上天并没惩罚扣我们粮,把我们赶出生产队的人,倒让吉阳背了黑锅,得了癌症。我心里不忿。我吵喝过,可是,谁又能给我个回音?

“海林大妹说她一人能唱仨角色,县剧团老是想要她,剧团团长都说,只要有指标,团里是没人能跟她竞争了。好不容易来个指标,没到剧团,就让有权人家的亲戚在半道上给截去了。这指标根本就没到剧团,海林大妹她自己也只能哈哈笑。还有,咱们都下乡来了,这里有权有势有门道的能人,却特招到城里去了。这是弄权,这是黑暗。我心里不平,我心里不忿儿。即便城里要人,即便相信群众,那也应该推荐,也不该弄权。”

孙泉源听她这么说,呵呵笑起来:“这就是你想得太多,管得太宽了。咱只要管住自己就行了。别人想干啥,咱管不着。世上的任何事情是有人管的。人家想咋办,就咋办;人家想咋着,就咋着,咱们知青一个,管不着。看见不生气,生气只能气着自己。别生气,这种让人生气的事情我早就遇见过,只不过我没说出来就是了。我二姐就遇住了这不平事:一商到塬上招工,为带他们子弟,连拒我二姐两次。其实是要带他们的熟人子弟。不带还给出一个光明堂皇恶心人很充分的理由,我爸有问题。我二姐哭着回去给家里说了这事情,我家没有门道,我们全家束手无策,我们家里知道事儿的,只能望天长叹,只能觉得暗无天日,只能觉得白日无光,只能觉得恨我爸去。我爸也只能低头叹气,不言不语,静听我二姐哭泣。现在想到那个场景,让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同是一个父母,我哥就没遇住这个问题。那是因为去我哥那儿招工的,是他运动中的战友,啥也别说,带回去,一路过关,一路顺风就招回来了。细想想,像我这样的,生在这样的家庭也够倒霉的,不遇事儿不显,遇事儿就看出来,这样的家庭不给咱脸上妆光。其实,有我这样情况的,还不算最倒霉。在西沟,他爹是右派分子那俩小子,就是君子家隔壁那叫大春,二春的,也够倒霉的。他爹有问题,他俩也没少受气。民兵队长带人掂着枪到他家查夜去。哪把他们当成人看了?半夜三更的,掂枪去人家家里检查,把人家吓得跟啥似的。当时我还跟着,心里就想:我比他这弟兄俩还算幸运些吧。至少我没有受到过街坊邻里们掂枪去我家里羞辱我们家人吧。哪知事情还不止这些,还有更可怜的:过些日子又有一次掂枪到他家检查,那次去的时间还早,也就晚上九点来钟,掂枪敲他家门。他家院里灯光明亮。人家大门就没插,虚掩着,这边还没敲,那边门就开了。那大春二春他爹,也真够可以的,忙着给大家介绍:‘这不是怕窑顶坐下来嘛,这就赶紧去买了几车青砖回来,又买了一车石灰,淋成灰膏,把这窑顶给砌起来。他妈不是在市里老城商场工作嘛,一个月寄回来二十块钱。俺爷仨花的都是这个钱。这买砖买石灰用的也是这个钱。光指靠工分,靠咱队下分红,这砖买不回来,这石灰买不回来,这窑顶想砌起来,那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当时那些背着枪,很气壮,很阳光,有着耀武扬威天性的贫下中农子弟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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