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的一个暑假,同窗六年的中学同学们一个个在这个本子上留下了他们美好的祝福。中学毕业原本就是惜别之刻,而在所有远行的同学中,我是走的最远的一个。我一页一页地读着,这里有人引用古诗,有人直抒胸臆,我们的路从此伸向了不同的时空,但这些文字却是我们与家之间不断的纽带。
灯下仔细看来,钢笔写下的字迹在纸面留下的淡淡凹痕,在指尖下清晰毕现。或许是因为前一晚李先生那不寻常的发现,我下意识地合上双眼,抚摸那些文字。像李先生那样读盲文会是什么感觉呢?英文的谚语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我们中国人则说“十指连心”。这么说来,用眼睛阅读是头脑之力,用手指阅读才是心灵之功。
过不多久,一股暖意将我包围。放下本子,穿上衣服,站到窗前,望出去,便发现黎明已至。时近秋分,太阳该从正东升起。起初,太阳并未进入视野,只以它的热度和水面镀上的暗红色宣示光明的到来。
不几刻,灰蓝的天际变得金黄,科克兰楼和邓斯特楼的尖顶闪闪发光,河面上也似有无数金叶颤动。几艘小艇划过,很快又在我的凝视中融入光海。想想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无尽的知识伴着独立和自由,而每天在这里望着太阳升起,该是怎样的一种幸福?
正思量间,听着楼下传来声音。下了楼,发现李先生也已经起身,正坐在靠近飘窗的沙发上。这里的视野不如楼上窗边那么开阔,却另有一番情趣。河水在常春藤、灌木和树干下反射着初升的日光,庭院里三株参天的榆树在晨曦中引来了众多叽喳的飞鸟。
“李先生,您也起得这么早啊?”我问候道。
李先生指指自己的头:“上年纪了本来就觉少。不过我估计这还是倒时差吧。”
“一会儿,我就去学校报道了。”我再一次和他告别。
“哦,”李先生欲言又止,沉吟片刻后接着道,“吃过早饭,就请白太太开车送你过去。”
我点头同意,却没再说出话。李先生那边想来也是看出了我的心事,笑道:“我们两个老家伙儿也不能老是麻烦你。”
换在平日,我想必在此处会低下头,默然接受萍水相逢的无声结束。可此时,我却有些踟蹰。虽只相识一天有余,可李先生身上的故事又倍加吸引着我的好奇。
“我可以来看您和白太太吗?我是说,在周末没课的时候……”
李先生狡黠地笑道:“怎么想到要在两个老家伙身上费时间?你得和你的室友熟悉,选择项运动,再交个女朋友。”
“我会的,”我忙着答道,“我是说谢谢您指点。我能不能—不会占用您很多时间—我想接着听您讲故事。”
听到这讲故事的请求,李先生收起了笑容。他用前所未有的炽烈目光盯着我的眼睛,上下审视,直到我又低下头。
“我会在这儿待几个月。左右也没多少事情,你要是有时间来,就来吧。”
那天上午,我终于来到了此程的目的地,传说中的哈佛园。就这么一个毫不起眼的词儿,在一代代哈佛人的心中却被赋予如此神圣的内涵
。
与中国的庭院不同,哈佛园将建筑的中规中矩与自然的恬淡随性融为一体。大草坪上随意点缀几株树木,似是自亘古便以此为家;路自由自在地延伸,只是把人们常走的小径稍作整饬;常春藤随意爬满纪念教堂的墙壁,深红的底色上便增添了几抹舒心的绿意。
最初的几天里,初尝自由的兴奋心情里也渐生紧张。我虽然坚持着淡然超脱的外表,可说实话,与每一位新室友见面、参加每一场新生仪式,都让我惴惴不安。逻辑和观察让我不难发现,其他新生其实也未必心内无忧,可这也没让我宽慰多少。
几位室友和同楼的邻居虽说来自四方、背景各异,可不久也就谈天说地,似若知己了。开学最初两周,课程还没完全开启。白天有各科的定级考试,晚上则多是帮助新生联谊的舞会和派对。虽说这些社交活动对我还是生疏,可站在外围,听着动感四溢的乐符,看着活力迸发的芳华,自也觉出生活的欢乐。
90年代初由国内去哈佛的留学生本就不多,本科生更是稀少。有位长我一年的王师兄,组织了中国本科学生会。他既是学长,又是北京同乡,打听到我家的情况后就极力拉我入会。
我却是没有即刻答应。考上哈佛,我本就觉着可以自此只以自己本面对人,而不用扯上家庭背景。来了才知道有意思的事情这么多,更不一定那么多时间要和同乡泡在一起。其实我在哈佛也发现了另一处中国的宝藏。哈佛的燕京图书馆是西方最大的中文馆藏,故纸和文献里的中国雍容优雅,令人神往。
到哈佛三周之后的一天,我又信步向图书馆走去。进入大厅,像往常一样,抬头仰望大理石的楼梯,向二楼平台上展示的那些明人书画致以景仰之意。
正看着,就见着一群人由二楼鱼贯而出,徐步下楼。楼梯转角处,第一个出现的中年人气宇不凡。我在墙上悬挂的照片里见过此人,知道他是哈佛燕京学社的新科主任和著名的汉学家。他面庞俊朗却不失含蓄,眉目间既有坚毅又多儒雅,面对面看过去。传闻确实不假,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