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理在《大学》上说得明白,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八目。这八目可不是随便说说,那一前一后错不得顺序。这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若是一个人自己孝道都未尽足,那就没有为国尽忠的根基。”
我心里琢磨着父亲的话,道理自然是有,可如果顺着这道理说下去,那明末松江的夏完淳,我们四川巴县的邹容岂不都是没有为国尽忠的根基了?
虽然心中有这解不开的疑窦,可我却不敢再与父亲顶撞,只是想着还有一节不明白,便接着问父亲:“爹,您说的这道理,我也明白了。可洋人和咱们中国人有所不同,白牧师和白夫人有了女儿,便是有后了。”
我还没有说完,父亲便明白了我的心思,板起脸嗔怪道:“真是洋书读得越多,脑子越鲁钝。即便如此,那事情总得有个轻重大小。太史公说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便是这个意思。仁义、名节、国事、天下事,这自然都是不可马虎的。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赴国难,救天下苍生,这便重于泰山。旁的事情,就算是好心,却也是不能涉险。人不能忘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我猜想若是白牧师听了这番话,必定会说这是异教和无神的逻辑,如此个人明哲保身,虽可苟且偷生,但天国王朝将永难降临人世。或许时至今日,年轻人所受的教育,更会赞许白牧师的选择。可人心毕竟是人心,父亲所讲的道理,并不因圣贤书的尘封而变得过时,为何而生、为何而死这道题仍是无解。
此后两日,白牧师一直没有派人来叫我上课。父亲听说了,也怕他担心家里的亲人,伤着身体,便谴我去请他来家里吃午饭。一起谈天也可排解思乡的忧情。
我到得教堂,钟楼上的大钟刚交十一点。进得他房间,却发现白牧师便如往常一般,梳理整洁,牧师的黑衣和白领也是新熨烫过的。他手里拿着一本红色皮面的书册正读得入神。
看见我进门,白牧师略显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欣喜的笑容。他轻轻地向我挥动手中的书册,说道:“上个月我想到塞内加的书信集,正好可以帮你再温习一下拉丁文,来读读这篇。”
我在白牧师身边坐下,看着微微泛黄的纸页上,大号黑体字正印着《论生命之短暂》,我将书的题目用英文读出。
“不错,接着翻下去给我听听。”白牧师的声调有些低沉。他闭上双目,头靠在了椅子的高背上,听我读了下去。
这是第一句:“保罗尼斯,大半凡夫俗子对自然满腹怨言,因为我们一生短暂,而赐予我们的这有限的空间却也疾驶而去,鲜有人不在生命的终结时才始做生活的准备”。
我这般慢慢读来,慢慢翻译成英文念出。白牧师似是对这篇文章熟读与胸,跟随着我的诵读,轻轻点着头,偶尔也帮我纠正一下英语译文的用词。
这文章有二十段,一边翻译着,也一边在心里想着这里面的箴言警语:“生命短暂,艺术永存”、“我们真正活着的只是生命中的一隅”、“最美好的日子总是最先逝去”。难道白牧师料到了我心中这几日的迷惑,塞内加这篇书信便是试着回答人该如何去活着。
边读、边想,我的速度更是放慢。白牧师并没有在意,只是静静地听着,似是也在希望我能去用心体会这文字中的微言大义。如此怕是有半个钟点,房门静静开启,一个年轻的杂役进了来,手中紧握着一封电报。他看上去与我年纪相仿,身材却是瘦小,裹在蓝土布长袍里更显羸弱。他走路一瘸一拐,显着左腿不太灵便。
他见白牧师闭着双眼,当他是睡了,尽可能地把蹒跚的脚步放轻。看到我,他迟疑片刻,然后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我不要出声。我想他本是要把电报交给我的,可白牧师还是听到了动静,睁开双眼。
那年轻的杂役眨着大而黑的眼睛,脸上颇是得意的神情,说道:“邮差原本每天十点就到了。今儿我看着他没到,便跑去找他,却原来他在路上崴了脚,走得好慢,比我还慢。我知道您着急等家里的电报,就取了来。”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擦拭着头上不时渗出的汗。
白牧师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感谢道:“谢谢你了,孩子。跑了那么远,一定累了,去歇着吧。”
他有些迟疑,黑亮的眸子似乎是在询问白牧师电报里的内容,询问白牧师的家人是否平安。
“没事了,亨利,快去歇着吧,一会儿就要吃午饭了。”
听白牧师叫他亨利,我心里骤然一紧,只是因为担心电报的内容,也不便去问。看着他不无遗憾地转了身,拖着僵硬的左腿,蹒跚地走了出去。
白牧师手里捏着薄薄的信封,却是没有拆开。他站起身缓步走到彩色嵌花的玻璃窗前,眼睛看着窗外仍是茵绿的田野和山川,竟是入了神一般。
一声宏亮的钟声传过,时间到了十一点半。听着这钟声,白牧师垂下眼,喃喃地念道:“别问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而鸣
。”
这段格言白牧师以前也是教过我的,此时此刻,这话却让我顿感不祥。
白牧师低下头,撕开了信封。他抽出内里的电报,淡黄的纸笺一端握在手中,另一端柔柔垂下。从背面望去,这电报有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