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几番试探之后,崔远达终于吐露了来意:“太尉,您说这灭佛令,究竟是为何?先是娶了一个山野女子,封她为丹阳郡守,我还以为是冲着北关去的,谁知竟是一封《陈弊书》和灭佛令。这佛寺泛滥谁不知晓,侵吞耕地壮年也不是朝夕之事,如此沉疴,丞相前些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怎么就忽然大动干戈起来?”
付华章眼底闪过一抹神秘之色,神态悠闲,似看他神情焦急极为有趣,慢慢地说:“你我沉浮数十载,难道不明白一个道理——越是他明面上想让你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就绝不会做什么。你要看此时做什么对他最有利,那才是他真正想做的。”
崔远达怔怔的,思考了一会儿,方道:“太尉的意思是,灭佛未必是目的?”
付华章道:“灭佛你莫看他又是兴什么《陈弊书》,又是发文尚佛损志,说的大义凛然,这一灭,那佛像的金身、寺里的宝贝、粮草、人丁,这些才是目的。”
崔远达恍然大悟“可现在他要这么多钱和人马来做什么?”
“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情——”付华章笑意越来越深,那一丝诡谲莫辩的笑,展露在他宛如枯木的脸上,莫名令崔远达有些背脊发凉。之间他嘴唇开合,吐出两个字“北伐”
崔远达一凛:“是了,赵嘉说了这么些年的北伐,以这个名头收了多少名士,如今已成骑虎难下之势,他若再拖下去,势必被人当成沽名钓誉之徒。名望有损,对他不利啊。”
付华章意态悠闲,一字一字,字字掷地有声:“赵嘉此人,就是在丹阳打仗打起来的,打仗对他最有利。不管他为了什么目的,北伐都势在必行。你我且坐观其变罢。”
崔远达经他一说,恰似拨云见雾,脸上慢慢露出了然的神色。
……
“灭佛令”典出十日,江都号令不行,须弥寺讲经如故,并有华缨公主集结僧兵,意图谋反。
赵嘉于是杀寺监,以谋逆之罪缢华缨于娑婆塔下,并下令焚毁须弥寺典籍,立即驱逐高僧摩诃迦罗——这令人胆寒的一夜,数日之内便传遍了举国上下。
至此世家豪族再不敢寄希望于尚佛的皇室,不敢存犹疑观望之心,二十日之内,江都佛寺为之一空。
……
远在百里之外的晏清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与谢璇玑下棋,她手执白子,谢璇玑取黑子,此时棋盘上交战正酣,呈数条巨龙缠斗之相。
卫泱走近内室,其间温暖如春,炉烟缭绕。
晏清指尖捏着棋子,正在沉思,眉心蹙成好看的弧度,令拂过她下颌侧脸的烟都摇曳生姿起来。
卫泱自来沧阳之后,头一遭想起她身为赵嘉姬妾的身份,胸中翻覆片刻,出声之时语气不带波澜:“郡守,前日丞相烧毁须弥寺典籍,处死了华缨公主。”
晏清惊住,便是一向一派云淡风轻的鹤夫人谢璇玑都容颜失色。
谢璇玑只觉难以置信:“你说什么?处死华缨公主?”
天下皆知,这华缨公主是帝后的嫡长女,千娇万宠的掌上明珠,若没有她的姑姑平夷公主从中作梗,早已嫁入赵府当主母。她与赵嘉还颇有一段“神女有梦,襄王无心”的风月韵事,岂料转眼之间竟落了个这样的收场。
“是,说是当夜公主假传圣谕,拍了莲华宝塔寺的僧兵前去支持摩诃迦罗设坛讲经。丞相带着李穆之赶到的时候,须弥寺的僧众还一个都没有还俗,丞相大为震怒,当场诛杀了公主和寺监。”
晏清愣怔半晌,方将指尖的棋子摆在盘上,心中一时百般滋味,良久方问“……陛下作何反应?”
“公主伏诛,乃是谋逆重罪,后事简陋,其余我亦不知。”
晏清默默不语。谢璇玑见她心事重重,便问:“你在担忧什么?”
晏清望向窗外,隆冬时节,北风还在吹。青竹被吹得弯起来,直欲折断。
她望着竹子,轻轻道:“这风吹得太烈了,我在担忧竹子会不会中折。”
谢璇玑似知道她心中所想,“嗒”一声按下棋子,笑意浮于眼角:“郡守,你应当知道丞相的父亲,从前的御史大夫被博阳王所杀的故事罢。”
晏清令卫泱退下去,才又执起一子:“我生于山林,长于草野。这些事从前都是耳闻,不曾历经过。”
赵嘉父亲的死,博阳王的死,华缨公主的死……乱世之中,似不管是王孙贵胄还是平民百姓,命都如草芥一般轻贱,顷刻间便可被颠覆。
她此刻已被卷入其中,并身处旋涡中间,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风云变幻,如临深渊,朝不保夕。
赵嘉与他的执政体系虽然严密、根深蒂固。然而从前的博阳王也是权势滔天,一时无两,大厦还不是说倾就倾,说覆就覆了。
黑白交错的棋盘中,晏清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师父那张须髯满面,干如枯槁的脸,对她切切的说:“一定要将《商山书》交给赵嘉,送他出山去,谨记、谨记。”
然而她不甘于山中的平静清苦,不愿卖茶卖字隐居山林,了此一世,没有依从师父的遗命,毫不犹豫的抓住了赵嘉这个机会,从此便注定命运随他沉浮,生死系于一线之间。
晏清忽有些命运无常之感,前途迷惘之惑,那一日违背师命,究竟是对是错?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