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嘉幽如深潭的眼眸抬起来,透过一层氤氲的茶烟,目光投到她眉眼之间:“接着说。”
晏清立起身来,语气里更添了一分郑重其事,不惧赵嘉那双似会洞破一切心思的眼睛,迎上利如尖刀的目光:“古云,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朝中因循守旧者,以付华章为首,而今他有反扑之相,故我将从丹阳上溯北关,动其根本,以为主公扫除奸佞,为新政之前驱。主公任我为丹阳郡守,是否是此用意?”
赵嘉嘴角微扬,没有回答她,只将手略往前倾,向她靠近寸许,含笑道:“谁许你擅自揣度主公的心事了?”
晏清心中微微咯噔了一下:揣度错意思了?
赵嘉缓步走到堪舆图前,望着那一幅半新不旧的图,不发一言。
晏清先是疑惑,满脑袋纷繁复杂的思绪,丝丝缕缕缠绕过来,似要捕捉到什么,又任它搅入了混沌的一片。
难道她猜错了?
不可能,赵嘉此时的权势并非稳如泰山,朝中的因循守旧之派看似微小,实则如杂草下的星点山火,决不可放任不管。赵嘉此时的第一要务应当是遏制付氏的意图反扑和北关的膨胀,不可能有第二种。
她听见赵嘉似乎轻轻叹了口气,他走到了江山图下,灯影幢幢,宽大的衣袍竟显得有些萧索。他探出手来,轻轻抚摸着图中的沧江,衣袖间苍白的指尖慢慢划过弯弯折折、九曲回肠。
良久,他开口说道
“那日三寸斋内,你的辩辞疏朗开阔,有些精神。”
下一句,话语之间已有森然的刀兵之锋:“我给你半年的时间,你让白却衣,远远避开沧水一线。”
晏清一怔,讶然抬起头来。
“主公?”
这个任务有多难,只要稍稍知道白却衣的地位和他厉害之处的人,就绝不可能应承下来。此人深得夏国皇帝信任,带领最凶猛的抚州军盘踞在沧北地区,仿佛一头饿极了的狼,随时张开獠牙望着南方,能抵挡他的攻势已属万难,勿说要将这匹猛兽牵离沧水一线,绝不可能!
赵嘉回过首来,侧影一线勾勒在灯影里,眼神被灯光照耀得微微模糊,看不真切。
“你拥《商山书》,自是不世之材,不需累万步,我只要看你功成一役。”
晏清沉默良久,赵嘉也不说话,耐心等她的回答。
雀衔的烛台上,火苗摇曳,冰凉的香气自博山炉间一层一层透出来。
“主公会给我多少支持?”
“拂衣堂上之人任你取用。”赵嘉顿了顿,加上一句“包括我。”
晏清视线先是看着地上的一方氍毹,接着缓缓上移,看向了江山图。其上数国成犬牙交错之势,中山、夏直接与靖接壤,远方景国正陷入内乱,还有数不清的北戎部落建立的小国。沧海横流,太平不再,天下大分,山河破碎。
大抵,在这样的乱世之中想要功成名就,本身就是一场豪赌。
她想起读的书中,毛遂自荐,士为知己者死。
想起纵横捭阖,谈笑下城却兵的策士。
也想起了面目黧黑,枯槁回乡的苏秦、和感叹“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的李斯。
古人尚宁为仓中鼠,居大庑之下,也不愿为厕中鼠,食不絜而近人犬,何况如今?
人之所以为人,在其知时势、辩机缘。
否则,岂不如鼠?
赌罢,不过是一条命而已。
晏清垂下眼帘,恭敬的行了一礼,施施然道:“清领命,当为主公驱逐白却衣,就算计谋不行,也要以一刺客、一长铗,舍命取他项上人头,定不负主公厚望。”
赵嘉赞许的点一点头,不复多言。
结束了这一晚以婚事绮旖之谈为始,以艰难悬颅之令为终的谈话,走出门时,晏清方察觉到背后一层汗水已经被风干了,丹凤台外的浩浩长风吹的身上阵阵发凉。
行到屋前,明月已上中天,几个侍从在前打着灯,一列而下,走到中途,晏清忍不住又回顾了一眼,只见丹凤台上寂静一片,风低檐梢,摇曳月影,衬得其下几间精舍如空中楼阁,果真是抱月聚星的形势。
晏清不由自主放缓了脚步,低声问程江;“这么晚了,主公还不休息?”
程江摇头叹道:“十日里,能有一日睡足两个时辰便是好的了。”
心中不由得掠过淡淡的不安,赵嘉非帝王之身,而居帝王之舍,恐终非吉兆。
……
赵嘉的大婚,定在了十月一日的祭腊日。
这一日天子要率领文武百官以太牢三牲祭祀宗庙,告慰日月星辰众神和五代祖先,并颁布《休农令》,慰劳农人。从前靖国一统天下,国力强盛之时,靖太宗孝武皇帝每逢此日都要免除一季的赋税。便有数十名执令官,一般由大司农指派的英武男儿,骑着挂金饰穗的黄马,从九韶门一路飞奔而出,沿着驰道下诸郡县,将《休农令》昭告天下。
随即,举国沸腾,北方而拜,天下称颂孝武皇帝的贤明。
如今盛世光景已然烟消云散,祭腊日只剩下祭祀和一纸繁复优美的慰农辞赋,风驰电掣的英武执令官换作了宫中的小黄门,因南渡后失去了北方的大片草原湖泊,连从前骑的通体金黄无一丝杂色的报信天马也凑不齐,气势大大削减。
“想当年太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