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完这一段故事,最大的感想是,男人的爆发力真不可小觑。
哪怕是曾问这样又纯又固执的。说不好他固执的东西什么时候就会变。
如月弯弯所说,云屏的惨剧在真正血淋淋呈现前,就有了预示。她旁观着男人浓情蜜意逐渐降温后的转变,就像一块烙铁,呲啦烧红时散发的热量有多惊心动魄,冷却后就有多寒凉刺骨。
就连月弯弯自己也被他不怀好意的眼神看过,这显然激怒了月弯弯。当然,她的反应并不是外露的气愤,而是把自己对外物的防备加到最深。
曾少年不太走运,挑了这个时候再次出现。
月弯弯不是个爱逞口舌之快的人,大多时候她讨厌费事,因此在看到曾问时,还没等有什么感想,已经下意识转身回避。
但曾问没有就那么让她走。
他拉着她,用身体堵她的去路。月弯弯躬下身挣她的胳膊,就能感觉到曾问的手是如何像铁枷一样咬着她手臂,纹丝不动。
月弯弯觉得自己沉默而留有余地的抗争简直在被这个人视若无物。
她难以抑制地燎起火气:“干什么?!”
曾问刚才一直低着头与她拉扯,在她开口的一刹那却抬起眼来,盯着她,满满的是犹豫,什么也不说。
“你说你不会再来了。”
这回曾问却马上接话:“你记得?”
沉默中,庭里的菱花姑娘经过,停下来眯眼看着他们。烧花庭是官营的勾栏,规矩扶在那里,一般人闹事不带怕的。姑娘不愿意,除非掌事人许可了,不让勉强,更不用说月弯弯这种不卖身的。
月弯弯本心不想害他颜面扫地,不动声色地向菱花颔首,示意无妨,然后把他拉到了自己房里。
曾问一路很听话,除了一直拉着她的臂,怎么也不放手。
月弯弯站到房中,一个拂身,连臂带袖从他手中抢出来,冷笑道:“来寻花问柳的人,没有不按规矩来的道理。”
曾问抬眼:“你什么规矩?”
“……什么?”
他重复,“你什么规矩。”
月弯弯被他噎住了一会。她明白自己的愤怒源头,若这只是个色令智昏纠缠不放的等闲人,她心里一丝波澜都惊不起。
但这个人,她不愿承认又不得不承认,她没有忘记过。又或说是动过心。
阅人无数的女乐,有任何情绪的震颤,都是可怕的。何况是一贯冷淡的她。
小倌默认这算月弯弯接的客,后脚盛了酒壶。月弯弯往置花的高脚木架上一倚,捉起酒壶递给曾问:“我什么规矩?来,喝了它。”
少年一丝犹疑也无,接过来仰起头就灌。
月弯弯道:“你不是看这里什么都不入眼么?你不是一口菜不肯尝一杯酒不肯喝么?怎么如今就,”她胸膛起伏,“……肯了呢。”
眼中情烈,如寒冰如炽火。
“
还是说,食髓知味,来过一次终于知道极乐是怎么回事,不肯返人间啊,小公子?”
少年看着如风月迷人的她,说话依然不囫囵:“我,我不是……没有……”
“无所谓。人之常情。”
曾问被她的冷漠与漫不经心打击到了,半晌摇头:“不要。”有点像恳求。
不要这样做。不要这样说。
很好。多时不见,他一个对勾栏满口厌弃的人,已经懂得自己往过跑了,还会纠缠女人了。把她当云屏似的。
月弯弯想。
下一刻,她拿起还剩小半壶的酒,泼在了曾问脸上。“不过烧花庭的月姬也不是你想招就招的。”
“你——痴心妄想。”
透明的酒液在人面上淌着,发际线边缘也被殃及,少年本该狼狈极了,却在他蓦然发狠的目光下被忽略。那种狠并不凶恶,而是情感的爆发。
月弯弯带着发泄的那一扬手,激怒了曾问,同时也浇醒了她自己昏聩嗡鸣的神智。
曾问捏在她肩上,逼她向后退,靠近床榻的方向:“跟我走。我赎你。”
月弯弯没有反抗,任由他推搡,唇边的嘲笑却很刺眼:“你不觉得自己单纯?曾府是酒更美还是肉更香,让我心甘情愿背弃一切?让我给你……包藏起来?”
“……我什么都可以许你。我不会遮掩你,我敢公诸天下。”
“别闹了。”
“你喜欢这里?”
“喜欢。”
抛开别的,月弯弯说的其实没差。这是个不笑娼的年代,尽管女乐不是什么良家,但对于底层的女性,相比奴仆农工,做一个高级女乐其实是一件生活富足还受人追捧的事,她的地位完全游刃有余。
但问题在于她与曾问说这句话时,其实她心知肚明,她动过情。
他剖白,她半信半疑,又何尝不是在嘴硬。
少年愤怒地松开她,一把从榻上枕边拿起一柄匕首,道:“你就没怕过?你不怕为什么要留着它?”
月弯弯忍不住去夺,而曾问抢先拔出它,冲动又意气地指向她,低吼道:“别动。有的是人有机会这样对你,你怕什么?”
月弯弯情绪翻滚,什么都没出口,被他逼得退无可退。
他们身体相贴,呼吸与心跳清晰可见。曾问把刀刃反过来,钝的那边抵着月弯弯,淬着寒光的薄刃对着他自己,慢慢前倾,直至埋首在她的颈窝。
月弯弯像绝境里的人,眼睛一点一点变淡,倘若有光,也应是濛覆的泪。
曾问的声音很低,哀求,不甘心:“你真的讨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