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最直接不过的关系;但没过多久,我们就发现,粮草的事务同样琐碎、繁杂,需要的同样不是精辟的见解和过人的勇气,而是耐心。我倒觉得这样颇合我的心意,因为我原本就没有过什么见解和勇气……

这个冬天没有下雪,清晨的雨此刻正在排水沟里流动着,黝黑的树枝在窗纸上颤抖,把影子透在零星几点灯火前面。我们的工作即将结束了,房间里的气氛也轻松了许多,他们一边闲聊,一边议论此次北伐可能会有怎样的战果,所幸并没有人做出悲观的预测。

这时门口忽然站住了一个人。从身上的官服看,他就是诸葛丞相;他个子高、肩膀宽,眼下有半月般的阴影,光滑的头发整齐地束起,只有鬓角略带斑白,看上去比他的真实年龄要年轻一些。没等我从惊讶中反应过来,我便已经与他人一道行礼了。他走进房间,我才看见董厥大人也跟在他的身后。

丞相开始问我们一些粮草的情况,问的虽不是我,我却忽然紧张极了;我偷偷看看别人,发现他们也同样有些局促,这才令我安心了些。等轮到我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看案上的文书,担心那样显得太傻、太没有底气,只好干脆直接盯着他看。我看见他的一双眼睛和嘴上都是微笑着,他的声音温和而富有节奏。

我盯着他看;他也盯着我看。因为他是诸葛丞相、而我只是一名最普通不过的书吏,平日里通常只能瞥到他的背影,这种目光的回报实在很难得,即使他的注视只是因为习惯和礼貌。我猜他也知道自己的目光里有的力量,所以每当他想说服他人、或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时,肯定都是用了这种直接对视的方式。

我颇为顺利地说完了该说的话,默默等待他的回应。

他微笑着道:“很好。你是新来的?我以前似乎没见过你。”

这大概是我就任以来获得的最高评价了。我忙简单地讲了讲自己的姓名、表字、家乡和父祖的情况。他点点头,不知是表示“听到了”还是“记住了”。随后他向我们都点头示意,便转身出了门口。我听见他对董大人说:“龚袭,今年冬天可真冷啊!”没等董大人点头应和,他却又转过头来,正巧碰上我的目光,笑了笑。

……我从没见过比诸葛亮更有活力的人,以至于无法想象有一天死亡会把他固定在一个无法改变的姿势上。在府里的最后几天,他似乎比以往频繁得多地出现在我周围,又或者是我越发注意到他的存在。他永远在忙碌,让人觉得无论什么都不可能让他停下,是的,哪怕是死亡。他有些像我几年前南下时见到的渭水,宽阔而平和,却永无止尽地流动着,方向始终如一、却又时时不同,把世界的投影都融入自己的身体里。然而八月底,消息还是传了回来,丞相过世了。

四十年很容易地过去了。

我结婚生子,妻子去世得早,唯一的儿子也在十多岁时夭折了;邻居们劝我续弦,却找不出合适的人选,毕竟我算个官吏,偏偏又穷得有些难看。我过继了一个远房的侄儿,好容易长到了二十岁,他却与人搭伙逃去了江东,把我扔在成都,从此再无音讯。

丞相府不复存在之后,我们这些属吏被调往各处继续任职。听说不过几年,董厥大人就得到了皇帝的青睐,官职升得比别人都快得多;我自然没有这样的好运,一直都停在书吏一类的职位上,做着枯燥、重复的工作,连军粮之类的事情都没再沾过手。等年纪大了,我便像他人一样引退,靠着微薄的俸禄和积蓄平淡地过日子。

景耀六年之后,许多人北迁去了长安、甚至洛阳,当年诸葛丞相没能踏上的土地,他们却作为亡国之臣到达了。我因为实在上了年纪,也没什么过人的资历,干脆还留在成都。有时我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个格外冷的正月,回忆起那次极简单的对话……自那以后,我们就完全成为了两个世界的人,简直像是一切都不曾真的发生过。丞相府早已废弃、破败,诸葛瞻大人的府邸空荡荡的,当年在府中熟识的几个人也早就失去了联系;他的政令和治国的成果,经过许多年的折腾,同样所剩无几。这个属于他的国家早已死掉了。因此,有时我竟然会头脑不清地问自己:世界上真的有过他这么一个人吗?难道他不仅仅是个史传里的人物、旧日文档上的名字?有过的,我说,因为我还记得那个特别冷的冬天,和他难得注视我的目光,尽管他的面容甚至都模糊不清。我这困顿的一生中,工作、战争、丧家、亡国……它们像清晨的雨一样漫过去了,没刮出什么痕迹,只有那一道目光,把我与永恒的他联系在了一起。

我曾拜访过谯先生的一个学生,他声称自己在为诸葛亮写一篇传记,案上的资料多得几乎能把我湮没;我大概可以算作那文牍中的一片竹简,或者还未成形的传记中简单的一捺。也许我就要到他的世界去了,也许我还有许多年可活,等待下一批进入成都的人,为他们讲述曾经发生过的故事。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那个我们彼此注视的时刻,那个瞬间实在微不足道;但我毫不怀疑,他一定还同那个冬天里一样高大、整洁,充满信心和力量,让人完全想不到他即将到来的死亡。我既不期待、也不想逃避将来的那个世界,我只是慢慢地等待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


状态提示:遥想江东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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