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如霜赛雪的明月,这朴拙安静的洛阳城,这城中的无数生灵无数民众无数呼吸无尽声响,忽然都成空虚。令月的眼神放得极远,看到寒夜中数点灯火,又茫然地拉近,凝视贺兰敏之俊美无俦的面容,恍惚觉得一切都是大梦一场。
如果梦醒,能不能回到旧时光?
耳边又响起淙淙的箜篌声,在醉花荫的时候她奏琴给他听,不过兴之所至随意拨弦而已,最后却成曲调。那乐声循环往复,缠绵着穿越无数个世界,一直回响在她耳畔,永不消失。
她想起他说:“这曲子就像两个人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音乐尚自如此,人何以堪?
冰冷的长剑横在颈中,贺兰敏之却笑得很肆意,或者他早就期盼有人给他这痛苦的生命来个解脱。他不想从地上爬起来,不敢去面对人生中最大的失败,只希望现在就死在她手里……死在她手中,也不枉了这一生。
李令月脸色苍白,冷冷瞧着他,眼中神思起伏不定。他知道她已动了杀机,却又觉得杀他这败军之将不算光彩,故此尚在犹疑。他索性添上一把火:“你如今看着运筹帷幄、无往而不胜,其实不过是占着夺舍重生的便宜,若你只能活一辈子,姿态又能比我好看到哪里去?不过一样是在红尘中翻滚挣扎罢了……一样是父母不疼、爷娘不爱,命途多舛,忍受无尽的痛苦难堪……甚至与我一样,饱尝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的滋味!”
她就没有尝过这些滋味么?这些人把她看得忒低了……令月轻轻闭眼,握剑的手稳定下来,她点头:“贺兰敏之,你当真聪慧多谋,能看破人心,你说的话都对得很,没有半句是错的。”
“女人的心思,我一贯很懂。”贺兰敏之低低地笑,夜枭一般,“我十五岁就落入六十岁的杨氏手中,受尽女人的折磨,也尝尽女人的诱惑……和这些浸染在yù_wàng之缸的女人们相比,你虽然活了两辈子,也不过是个纯洁的小丫头而已。时间和时间,是不对等的啊!比如你在山上苦修的三年,能比得过你母亲在欲-望漩涡里度过的一个月吗?”
李令月脸色大变,她喝道:“住口!”
“你以为你母亲只有太宗皇帝和当今陛下两个男人?”贺兰敏之哈哈大笑,“她入幕之宾多着呢!如果不是深谙情-欲滋味,如何能把当今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就连我,也见识过她的——”
一蓬血花暴起,剑光绞入贺兰敏之的心脉。最后关头,他脸上泛起一抹古怪的笑,倏然出指点在李令月檀中穴上,令月身体一震,向前吐出一口黑血。她惊怒之余,身体一软,几乎倒在地上,这才发现全身功力竟在不知不觉间被人下毒化去。李令月勉强站起向皇宫走去,回头看一眼已经没了气息的贺兰敏之,才发现他死后依然在笑,那笑容却是如此古怪和悲伤。
此时,皇宫内正乱成一团,皇帝李治亲自赐死太子李弘,悲怒至极突然发病;而皇后武媚却顾不上她,她最敬爱最尊崇的师父绾绾此刻在女道观内陷入弥留,却口口声声要见小徒弟法明和真正的小公主李令月。
令月重伤在身,却也不得不赶去见绾绾最后一面。
而在她身后,鲜血染红的长街上,横尸在地的贺兰敏之丹田一热,泥丸跳动,浑身舒泰,进入前所未有的寂静,灵台清明无比。之前受了李令月一剑,他生机已绝,却凭一口先天真气连接心脉,依凭道心种魔大法的玄妙,进入到另一重难以想象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