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正是北京一年四季最热的时候。然而,此时此刻的北镇抚司大院中,一个个服色整齐的锦衣卫军士站在大太阳底下,虽汗流满面却仍是一动不动。青石地上还能看见新鲜的血迹,一旁的角落里,一张苇席下头依稀能看见一个人的轮廓。在廊下站着伺候的几员锦衣卫官看上去目不斜视,眼睛却每每往那刺眼的地方瞟,各人的心思绝不相同。
公堂上,盛怒未消的朱瞻基坐在那里,眼睛却看都不看一旁的蹇夏杜三人,只是用手指轻叩着面前的桌案。他如今尚不满三十,虽治国理政都娴熟,却少不得几分年轻意气,刚刚下令杀人之后还有些后悔,可这么几个大臣突然赶来,又是百般规劝,他反而更加恼将了起来,竟是无论如何不肯松口。听到外头有动静,他便抬起眼睛来,也不去瞧堂下长跪的林长懋和于谦,只是往外看去。
“皇上。顾都宪到了。”
三位部阁高官匆忙赶来,并不止是为了一个戴纶。毕竟,戴纶乃是当初朱瞻基还是皇太孙时的赞读官,可称得上是宫僚,若因为怨望而明正典刑也就罢了,皇帝亲审决计不妥。让他们更没料到的是,他们进门的那一刻,戴纶刚刚咽气,而皇帝竟是在杀人之后还不足以泄愤,又要迁怒于戴氏族人。当下三人齐齐劝谏,谁知一向从谏如流的皇帝这回竟执拗了起来。
此刻看到顾佐进门,杜桢不由想起刚刚锦衣卫指挥使王节从外头进来,附耳向皇帝禀报了一番,旋即将一沓东西放在案上之后,朱瞻基一下子脸色铁青。他和绰号顾独坐的顾佐并没有什么交情,甚至可以说,顾佐比他更独,在朝中几乎是孤立无援,杨士奇也只是敬重其人心性人品方才举荐。这样的人若是天子信赖还好,可如果失去天子信赖,则结果堪忧。
“顾卿。”
朱瞻基看见顾佐依旧是那副刻板的样子,行礼如仪,声线中自然而然就带出了几分冷意:“朕从杨卿所荐,用了你整肃都察院,又从你之意一举黜落了都察院御史凡二十余人,降八人,罢三人。可以说是事事相从。都说你清正廉明,如今却有人奏你收受隶金私自纵归。”
王瑜宣召时,顾佐一听到北镇抚司,差点以为是之前奏事的那些御史被悉数下监,一路急赶到这里,下马的时候一个踉跄,险些连身子都稳不住。再加上在院中看到戴纶只盖着一条苇席的尸体,他只觉得心中愤怒已极,此时听到这指斥,他反而心头平静了。
“确有此事。”
原以为顾佐必定是矢口否认,朱瞻基拿着面前那沓东西,几乎已经准备好了到时候狠狠撂在他面前,没想到顾佐竟是坦然承认,他顿时愣在了那里。呆了好半晌,他才冷笑道:“好,好!你说都察院御史贪鄙不能任用,自己却私自收受隶金,如何为言官表率?”
见顾佐并不辩解,蹇义和夏原吉不禁心头焦躁,想要开口替他解释,却又怕把那锅盖彻底揭开。伤及朝堂诸大臣的体面,竟是有些为难。就在这时候,杜桢突然开了口。
“皇上息怒,收受隶金之事,并非是顾大人一人所为。”尽管朱瞻基冷峻的目光一下子瞄了过来,杜桢仍是从容不迫地说,“京师居不易,百官除少数赐第的之外,往往是赁屋居住。二三品高官虽按例支米四钞六,但全都是从南京仓支米,漕粮损耗由官员自行承担,如是折算下来,禄米到手中又少两成。永乐末夏大人遭籍没时,除赐宝钞之外,惟布衣瓦器。夏大人乃是多年二品高官,家贫至此,更何况在京各部低品司官?于是,从洪武末年起,各衙门皂隶若遇农忙之时,便是出资免役,由是官员得资费,皂隶得归耕。”…。
这不成文的规矩已经用了许多年,掌管户部的夏原吉自然比杜桢更清楚,见朱瞻基错愕不已,他不禁叹了一口气。杜桢以他举例,他就实在不好附和了。他这一沉默,蹇义便不得不开口:“确有此事,宜山学士所言不虚。”
蓄势的一拳犹如打在棉花上,朱瞻基虽有些懊悔。心头却仍是有气。之前召见了钦天监,卜定了黄道吉日,他便已经决定不论百官什么意见,不日之后就宣布册封皇长子。因此,对于都察院那几个御史触及心头大忌的上书,他自然是极其恼怒。
“就算此事乃是旧规,这都察院的言官并不是只要敢言即可!如今的朝官谁不知道,都察院的言官最是好名,以七品末员劾部堂高官,若成则名动天下,若不成则名留青史,纵有黜落,民间也会言说是那些高官的不是,你身为都御史,整肃风纪之外,更得好好治理这等不正之风!一味沽名钓誉,纵使一日三疏,又有何用!”
“皇上此言臣不敢苟同!”一直没有言声的于谦突然朗声言道,“为御史者,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若皇上要深究冒劾高官。日后朝中便是一潭死水,谁敢高声?以下劾上原本就是据理力争,何谓求名?若朝中纲纪大正,自然无御史用武之地,则天下幸甚!”
自从于谦下狱之后,顾佐虽一直辗转托人送东西进去,但却自始至终没能见到人。此刻见自己深为爱重的年轻后辈比起从前消瘦了许多,甚至有些弱不胜衣,本想顾全大局的心思一下子被这番激昂的话给揪了起来。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他便撩袍长跪于地。
“御史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