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先生将庄善若的神情收在眼底,拈了胡须又笑着问道:“怎么,许娘子也知道这事?”
庄善若正思忖着该怎么回答,却听到荣先生却又将身子舒展起来,闲闲地靠在亭柱上,微闭了眼睛晃了脑袋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然后突然睁开了眼睛看着庄善若笑道:“谦谦君子,何尝不是淑女好逑?”
庄善若知道这个荣先生不寻常,倒像听听他会说些什么。
“我把这教导那些小猴子的差事托付给许秀才后,这日子可算是得了滋味了。每天,若是来了兴致,给他们上个一两堂课;若是倦怠了,便坐在这亭子里喝喝老酒,吹吹风。神仙的日子怕是也没我过得逍遥快活。”
庄善若道:“那是荣先生豁达。”
“许娘子,这你倒是抬举我了。”荣先生拈了胡须摇了摇头,“人活在这世上,要吃要穿,这倒也罢了;吃饱了穿暖了,更想着权想着钱——想豁达却也是豁达不了的。你看我这儿种了竹子桃花梨花,偏偏没种应季的菊花。你道是什么缘故?”
“菊花或是太过寻常?”
“世人看到菊花,便会想起陶潜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世人皆赞陶潜有风骨,不为五斗米折腰。”荣先生脸上微微带了戏谑,道,“可是,若不是他之前汲汲于功名,又哪里有官可抛?他倒是官也做了,好名声也得了。我偏不耐烦他这样的,连带憎恶了菊花。”
庄善若微微颔首,梅兰竹菊四君子,文人墨客推崇备至。倒是花中之后牡丹,常被人诟病太过俗艳。庄善若很不以为然,她爱梅花的孤清高洁,也喜牡丹的雍容华贵。可是不论是高洁还是华贵。都染上了世人的目光。梅花与牡丹从怒放到凋谢,自与旁人无关。对它们来说世人的赞誉或是诋毁,还不上一场甘霖的滋润。
荣先生又道:“我年轻的时候偏生看不穿这些。大概和许秀才差不多年纪的时候,日日秉烛夜读。这乡试过得是易如反掌,连我老师都赞我大有可为。你知道,年轻人总是会一时昏了头脑。我记得那时我和我娘子说,让她再等我几年,等我考了举人,中了进士,谢她一副凤冠霞帔。”
庄善若听着有些黯然,听说荣太太是死于难产,可怜年纪轻轻却埋进了一抔黄土之中。
荣先生谈及故去多年的亡妻却也没有多少的伤感:“我家只有几亩薄田,还靠了我娘子日夜帮人缝补换些零钱给我买笔墨。我虽心有不安。可总是劝自己,等熬过了这几年,我要还她富贵荣华,却从来没想过,什么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庄善若轻声道:“世间太多变故。我倒是听说过很多人富贵之后抛弃了糟糠之妻。苟富贵,勿相忘——也不是人人能够做得到的。”
荣先生惊讶于庄善若的直接,苦笑两声,道:“许娘子,你说得不错,这世上最难捉摸的便是人心。恐怕我此时敬爱我娘子是真,彼时另觅新欢也不假。幸亏。我娘子倒没有给我忘恩负义的机会,却让我知道什么叫做追悔莫及。”
庄善若心里疑惑为什么这个初次谋面的荣先生会好端端地跟她说这些。
“我娘子不在了,我突然如醍醐灌顶,一下子便看开了。”荣先生嘻嘻笑着道,“富贵荣华也好,高官厚禄也罢。到头来也不过是赚得几滴或真或假的眼泪,埋入黄土垄中,化成一具白骨。”
庄善若不由得有些恻然。
“我这个老头子百无一用,幸亏能诌几句之乎者也来换壶老酒喝喝,倒是乐得逍遥。”荣先生又下意识地拿起了那个酒葫芦用手摩挲着。“喝得大醉了,便梦见我那娘子。我这胡子都花白了,她倒还是满头青丝,既不怨我也不怪我。所以说,这人再逍遥,再豁达,总有情字看不穿。”
情?
“许秀才是傻,老朽是痴,两个痴痴傻傻的人凑在一起却要去教人进学求功名,倒真是天下第一滑稽的事啊!”
庄善若微微皱起了眉头,听着荣先生稀里糊涂地说了一大堆的话,却不知道他要讲些什么。正要托故告辞,只听荣先生又道:“许娘子,俗话说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许秀才在庶务上不通,却把全部心思放到了学问上。你当他隔一日便写一篇文章做什么,倒真的不是为了光耀门楣,却只是为了你。”
“为了我?”庄善若吃惊。
“不是为你又为了谁?”荣先生淡淡笑着,道,“我今儿第一遭见你,你倒是和我想的有些不一样,不过却比先头那个小娘子要更配得起许秀才一些。”
“先头那个?”
“我当了这么多年的鳏夫,这些小儿女的情事也不爱管了,可偏生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让我不看也得看。”荣先生道,“那小娘子身材瘦弱,长得没有许娘子美,却胜在楚楚动人。她年纪虽轻,却还带了个小丫鬟,远远地跟着,自个儿却像影子似的贴在后窗一动也不动。”
是鸾喜,庄善若暗忖。
“那小娘子呆的时间也不长,最多一炷香的时辰,便悄悄地走了,走的时候拿了帕子捂着嘴哭哭啼啼的模样。”荣先生觑着庄善若的脸色,“上两个月来了好几回,每回来我恰好都在这蓬竹子后面喝酒,她看不见我,我倒是看她看得分明。她那双眼睛分明是想要黏到许秀才身上了。”
“可还有旁人见了?”庄善若问。
“这地方还有谁会来?”荣先生见庄善若神色自若,不由得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