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空长河下相间的狼啸马嘶似中土与草原千年不休的争战,群狼如何可怕,自马匹渐疏的嘶鸣中便可辨得一二。
良久,狼啸终于止了。留两人照料外间的马,另有四人护住门窗,余者退入里间,又备下十数油脂火把。郭廷借着窗隙向外观望,低声道,“狼群当不会寻往这边,这里有属下守着,王妃还是到帘后歇息。”
我瞥了一眼身后不由得失笑,随行之物被排置于窗下,支起的布隔出一方空处,连墙壁横梁亦清理过了,难得此时他还有心置我的歇息之处。
“你们去番休,”我临墙坐下,“万一有狼来还要倚仗你们,不能疲乏。”
郭廷应下,再度细细察看过,指了三个人歇息,自己抱剑坐在我两步外假寐。
一路皆是疾行,身上每一处骨节的酸涩引得心意烦乱,我直一直腿,郭廷已睁眼看来,“王妃不必忧急,再有三个时辰天光大亮了便可启程。”
方才那八匹马应当足以饱狼腹,熬到天亮出山,我们应当便会安全了。
土墙露出的枯草枝勾乱了发边,我复挽过发髻,“我睡不下,与我说说话吧。”
郭廷的怔忡只是一刻,“不知王妃想听什么。”
不过是随口一提,他这样问我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他于我的注目下略有忙乱之色,此前在家中,我与他也是极少闲谈的。郭廷较周桓朝年少几岁,亦是从武多年,但若褪去甲胄,我总觉得他较周桓朝更像一个文雅儒生。
他的身世也是可怜,当年焦法祸乱武平,他的父亲被夺粮的饥民残杀,母亲与他们兄弟流落于灾民中,亦于城破时护他二人身死。霍鄣救下他们时,兄弟二人身上除却一件薄衫只有母亲留下的一卷比衣衫更破旧的书。
霍鄣极看重他们兄弟,郭延向来在霍鄣麾下,而郭廷自上平归于上骁军,也又再度近身护卫霍鄣。霍鄣将家中尽交与他,亦是对他信重至极。
生于贫寒之家,乱离之时也不曾丢掉母亲留下的书,想必他们的母亲希望他兄弟二人成为博学鸿儒,他们也曾笃志于此,只可惜了他们还是从了武。
可也是郭廷,曾在上平的那些日里奉命监看我。
那终究已是旧事了。
我笑看着他,他却惶惶垂了首。
自京城至上平,他身为周桓朝的副将,唯一的一次杀敌却是与我出城。若能随周桓朝共同抗敌,他此时的勋绩必亦已为上骁军新杰。
我笑道,“你是初次来北境么?”
郭廷略思索过,“并不是。”
这一句过后他再不说话,在王府中他也总是这般寡言,上平时亦是如此,或许霍鄣正是欣赏他的沉稳方会将他留在身边,只是太过无趣了。
我悄声长叹,他在霍鄣身边多年,岂会没来过北境。
屋内未燃火,透过窗隙借着星月的光隐约能看到数丈外。有夜风携着山林清冷的气息穿入,若不是忧虑遇狼,大致天明时便可至上靖关。
“王妃可来过北境?”
静夜中陡起的这一句惊得我一震,脊背登时沁出一层潮汗。
郭廷似觉察自己这话太过突兀,竟有些赧色,垂首道,“属下唐突。”
我笑道,“不要说北境,我便是离开京畿也只是第二次而已。北境风光与中土迥异,这一路所见的草木不似中土般荏弱,我更是皆不知其名。往上平时我也曾沿长河行走,可分明是同一条大河,那次观之,并未如此次一般觉得雄阔。”
他缓了肩头,微有一缕笑意,“王妃前次并未渡河,若换作经要津北上长州,当会有另一番心境。北境一线的雄阔各有不同,引漠关外与上靖关外的风雪便是不同,与大漠一山之隔的乌州更独具雄韵,乌州有广阔平野亦有高山大河,此前数百年间皆可自养。自从治于中土,唯有旧时乌胡王族常怀复国之念,百姓皆遵礼守法。深山中尚有未开化的蛮人,却从未与民滋事。”
我点头,“相较于成州边山的蛮匪,北境的民风也算是淳朴了。”
郭廷亦道,“成州的蛮匪虽凶恶,与和赫人相较却少了诡诈。”
他一语中的,我不由得抚掌道,“蛮匪威势极盛之年也无挑起大战之能,而北境却必非勇谋兼具的战将不能守护。”
郭廷不掩赞赏,“昔年庄老将军每战必先,可以一人之力奋杀数十人,威名远播大漠,其后以勇谋护边十余载……”言至此,他却似有忧虑,“庄老将军已年迈,近些年和赫频频以外战定内争,他已渐不能敌。”
初起的欢悦又跌落下去,最不能见美人迟暮将军白头,人皆愿世事都定在鼎盛那一刻。
可是,有多少勇谋可敌岁月。
耳边郭廷紧声歉道,“属下妄言。”
我看着梁壁间微荡的游丝,轻轻叹出,“近日可有战报送来?”
战局瞬息万变,霍鄣自上靖关出兵已是近二十日,一路数次试探,郭廷都不肯言及这一战的细情,倒不知他在忌讳什么。
埋首入膝间,四周极静,我却几乎听不到郭廷的喘息,“并没有。不过王妃可安心,引漠关新练成的战骑已入阙墉上宁一线可保北境无忧,家主再调三千啸霄骑至上靖关,想必不久便会有捷报。”
他的声音沉缓,他也明白今时今日的霍鄣不会轻易在战事未决前送回战报,除非他已经战胜,或者调遣增援。
可如何还会有增援。
北境大军几乎已全部插入草原,此战只能胜,不能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