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令官匆匆跑上来,低声禀报,各营伤亡粗略加起来,将近三千人。
“什么?不到半个时辰!”市舶司使刘虞讶然道,“再清点一次,是不是弄错了?”
“陈公举,你该如何交代?!”黄元龙再度切齿道,“总要为清流保存点种子吧?”
“陈大人,此战折损太重了!”“是不是再清点一下伤亡?”
“不必再清点了,”陈公举沉声道,“先登营不擅混战,撤下来稍作整顿,准备再冲阵!”
旗牌官答应一声下去传令。陈公举拿起千里镜,看见一串串的脚夫用门板抬着伤兵往后送,许多伤者面目血肉模糊,神情痛楚,他仿佛听到呻吟和惨叫声。为免惊打草惊蛇,水师与广州夹击海寇之事,陈公举一直都秘而不宣。哪怕到了最后一刻,他也不准备将之公诸于众:“赵元直,这一局,我广南算是最后一搏了!”黄元龙因为愤怒而满脸通红,他一直在大声斥责陈公举,他学政身份,无人可以堵他的嘴,子城上场面有些闹哄哄的,然而,陈公举一直绷着脸,黄元龙也没有别的办法,若不能弹劾知州,他就不能直接干预战守之事。
太平年月,岭南这种距京师遥远的地方,地方官俨然一方青天。
陈公举这样勤政且人望卓著的,不管是别人还是他自己,很容易就会有万事皆出于知府大人的错觉。然而,这只是船上人在风平浪静时的错觉,当风暴袭来,波涛汹涌,有倾覆之危时,每一个人都会感到自己力量的渺小。海寇围城多日来,陈公举便深深地感觉到这一点。在别人眼里,陈知州是广州战守的主心骨,风雨不动安如山一般的气度,然而,他自己知道,局势危如累卵,所谓镇定自若全是做出来的表象。他的心一直悬着。
直到昨日,赵氏使者秘密进城联络,陈公举才松了口气,并立刻发动了筹划已久的夜袭。
捍海城头,官军仗着人数众多,火铳与弓弩齐发,海寇仓促组织的第一次反击被打退了。
西澳码头上,邱大瑞脸色阴沉地看着一群群海寇拖着刀枪溃退回来,眼珠子不停地乱转,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他走到大食海军司令法麦图面前,用大食语对他说,宋国海寇已经拼命战斗了多日,如果大食人准备一直这么坐等胜利的果实落地的话,那便恕不奉陪了。
邱大瑞的番话说的极好,以至于大食军官们都露出愤怒的表情,而法麦图只是望着他,好像不明白他这番话的意义,并且还在费劲地猜测着。火光闪烁中,二人都保持着沉默,目光却在无形中交锋。
“阁下,”阿布德上前一步,悄声道:“广州军的攻势很猛,单凭宋国海盗只对付不了。”
宋军火铳的声音极大,仿佛无数火炮同时鸣响,刚刚被夺取的捍海城上空不时冒起团团硝烟。处于本能的恐惧,海盗刚刚靠近捍海城就退了下来,像躲避妖魔鬼怪一样远远逃开,溃逃的人成群结队,海盗中的大小头目连叫都叫不住。战场上还遗留下许多受了伤的人,他们的脸因为痛苦而变了形,因为双方都杀红了眼,不留俘虏,这些海盗大声哀嚎着,祈求同伙不要丢弃他们,更增添了旁人的恐怖。仿佛在一夜之间,广州城内突然冒出了一支足以打败宋国海盗的精锐力量。
“宋国人一定是出动了预备队,”法麦图沉声道,“我们做点什么,让这一切结束吧。”
最后这一句话,法麦图并没有压低声音。邱大瑞听懂了,眼中迸出一丝喜色,拱手道:“请将军速速出兵。”
法麦图点了点头,不再理他,只眯着眼睛看着前方,一会儿功夫,硝烟几乎笼罩了整个战场。闪烁的火光,升腾的硝烟,砰砰的铳声,竭尽全力的惨叫,都不能令他的目光有丝毫波动。正如陈公举存心用团练兵在城外消耗海寇的力量,法麦图也存心用宋国海盗去消耗城防军的力量。因此,前面的战斗主要是在宋国海盗和宋国的城防军之间展开的。广州城外围数十里之内的城墙寨堡反复的争夺战,无数大小战斗加起来,让双方都死伤惨重。是到了决战的时候了。
既然下了决心,法麦图便派出传令兵,通知停泊在外海的海军战船驶入珠江口。
大食海军上岸需要一定的时间,法麦图让邱大瑞再去督促一众宋国海盗,在这段时间内保持对捍海城宋军的压力,不能让他们有时间加固城防。他看出来了,宋军火铳营虽然士气高昂,却不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哪怕只有少数海寇靠近城墙,宋军就将火铳和弓弩一起发射,让浓烟遮蔽了自己的视线。法麦图用千里镜观察着烟雾中的黑影,心中暗暗计划,待海军大部分登岸以后,就可以让宋国海盗去诱使城防军射击,然后趁着他们自己制造出来的烟雾冲上去。前几天,无数场战斗已经证明了,在近身混战中,大食武士对上团练兵近乎是单方面的屠杀。
炮声和火铳声远远的传到海面上,船上的大食武士都听见了。值班的士兵眺望着远处的火光,忽然发现码头上升起了舰队司令下达军令的灯笼,立刻大呼小叫了起来。上岸作战的军令立刻用各种族语传达了下去。罗姆突厥海军的来源十分复杂,但这些人都有着对劫掠和财富的渴望。广州,正是他们觊觎已久的城池。上岸的军令立刻激起多数人的热情。战船很快升起风帆,水手拉开了船头的炮衣,甲板上到处是跑动的士兵,弯刀的刀光在晨晖中闪烁。
法麦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