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的耳力格外好,因为眼睛看不见,耳朵就会格外的专注。
听见外面有动静,那脚步声很急促,谭啸林听出来了,是自己儿子谭天。
儿子大块头,脚步声格外重,别人想学都学不来。
老头进屋从立柜里把皮马甲套在了身上,又洗了把脸,这才重新坐到饭桌前,拿起筷子,这时候面有些凉了。
不知道儿子能回来,面下少了。
声音提供的信息,让脑海中的画面格外生动。老头似乎能够看见儿子跑进了楼道。那大长腿,一次迈sān_jí台阶,蹭蹭几步就上来了!果然,门口传来了掏钥匙的声音,老头没容他把钥匙掏出来,在里面先一步把门打开了。
“爸!”
看到老父亲没事,谭天这才松了口气。
在医院,他就一直惦记着父亲。以前晚点回去没什么,甚至在外面过夜也无所谓,老爷子能自己照顾自己,可是今天情况特殊,家里阳台那还豁了个大口子,谭天真怕老爹出点什么意外。
“急什么?慌里慌张的!”老头随手打开了头顶的吊灯,他不需要光亮,不过儿子需要。
在老人的记忆世界里,房间也亮了起来。
“我……我怕你有事。”
“我能有什么事?”老头真的是若无其事,进厨房咔吧一声,又打着了灶火,“不知道你回来,没给你带份儿,你先等会吧,下面条快。”
“爸,不用了。”
“咋?在外面吃了?”老头疑惑道。
“没有,回来的时子,还热乎呢!”
老头点点头,关上了火,又回到了饭桌前,端起了面碗,“行,那我不管你了。”
手机里,单田芳的声音还在继续,正说到热闹回目,只是老头已经没有在听了,评书的声音被他自动屏蔽了。
对面,谭天坐在了之前老太太坐的那个椅子上,打开了塑料袋,面香味飘散了出来。谭天饭量大,包子一口气买了六十个。老爷子有五个就饱了,剩下全是他的。
“爸,先吃包子,趁热,猪肉大葱的!”
老头扒拉着面条,连头都没抬,“你吃吧,我这面条剩下扔了?甭管我!”
吃完这一口又道:“那有蒜,自己剥。”
“哎。”
跟亲爹,也用不着客气,谭天一天没吃东西,也确实饿了,拳头大的包子,他一口一个。嘴里吃着,手腾出来剥蒜,剥好了一瓣直接扔进嘴里咯吱咯吱的的嚼。
“谭天啊,我琢磨着……”老头停下了筷子,欲言又止,“要不……咱就签了吧。”
谭天一愣,嘴里的包子差点掉了,这怎么茬儿啊?
老爷子鼻子有点发酸,自顾自地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是非得给你找事,之所以不愿意搬,还是因为老房子住惯了,在这里什么东西在哪我都知道,不用求人。”
谭天没插话,他知道父亲还有后半句。
“你体会不到,眼睛看不见,心慌啊!”
虽说没有切身体会,可是猜得到,如果是先天失明的盲人还好一些,他们虽然看不见,但至少从来就没得到过光明,也就没有失去的痛苦。而自己的父亲是视力一点点下降,最终失明的,那感觉,岂是心慌两个字能够说尽的?
“还能迷迷糊糊看到个影儿的时候,我就自动根据记忆,在脑子里把看不清的那些东西给上了颜色,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看’到的是阳光明媚,外面滴滴答答有下雨的声音,我也能‘看’见窗户上往下滴水……”
谭啸林“看”着桌子上的碗,却不敢“看”面前的儿子。
“你可能不懂,我看不见,但是可以想,在这个屋子里,每样东西我都记了下来,深深的印在了脑子里,自成世界。我看不见外面世界的东西,但是能看见我脑子里所想,脑子里的屋子和真实的一样,所以在屋里,我干什么事都像长了眼一样。”
谭天知道这些,以前老爷子也说过,只是说的没有这么细致而已。
“住在这个老房子,我可以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谭啸林说到这,看向卧室的方向,眼带温柔。
“在我的这个世界里,你妈还活着。”
老头说到这,有点不好意思,可是面前那个嘴里塞着包子,身高一米九多,体重二百多斤的答案,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哎,她活着的时候,咱俩也是各干各的事,一天也没几句话,可是人在这个屋子里,听到点动静,心里面踏实。”
老头说着,鼻子一红,也有点忍不住了。
“我脑子里面,这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真的,都能对上号!我看不见,不过伸手一摸,那东西就在那!准有!里面只有一样东西是假的,我就指着它活着呢。”
“我不敢摸,也不敢碰,我假装她就在那,有时候放两段你妈常听的评戏,真就能把她已经死了这回事给忘了——其实她就是活着我不也看不见吗?我瞎了,就不许她哑巴了?一个哑巴老太太,呵呵,我骂她她都不能还嘴!”
老两口,谁都不理谁,即便偶尔说上两句也少不了磕磕绊绊,可就是离不开。
老头说着说着,声音发颤,对面的谭天,泪流两行。
想念已经亡故的母亲,同时也心疼自己的父亲。
老伴儿老伴儿,老来是个伴儿……
“唉……”谭啸林长叹了一声,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平复一下情绪道:“之所以不搬,根儿在这呢!不是爸爸我宁,我……我舍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