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缨的脸,瞬时由红转白,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可失血的双唇哆嗦了半天,到底还是没敢回上一个字。
太太笑着坐下,抬头见众人只管围住自己,便道:“叫你们都坐下,又站着做什么?咱们苏家还不至于到了要小姐们伺候的地步!来来,祈鸾你坐这边,”她指着息左边,略犹豫了一下,又指着祈男道:“男儿你也来,坐这里吧!”手指便滑向了自己右边。
祈男知道,祈缨眼里出火,心里滴血,若在以前,她也一样会有所犹豫。可现在?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娇憨一笑:“太太下首,自然我来,虽说不用伺候,女儿递个茶水传个汗巾儿什么的,也是顺手不是?”
太太愈发笑得灿烂:“看这张小嘴!我是从来不知道,男儿也这样会说话的!”
郝妈妈笑着哼了一声:“强将手下无弱兵!”意思十分明显,五姨娘调教出来的,狐媚子功夫必不得小!
声音不大,可屋里人人都听得十分清楚,除了祈鸾,个个趁机晒笑。
祈鸾也不说话,只笑看太太,太太呢?装作没听见郝妈妈的话,一双清冷冷的杏子眼,盯住了祈男。
祈男却只管安静坐着,嘴角的弧度并不因了这样,有一丝一毫下落。
太太眼里的冰霜愈结愈厚。这丫头今儿怎么变了个人?
“行了,都坐吧!传菜!”太太一声吩咐,丫鬟们忙了起来,大碗小碟流水一样摆了上来,六瓯热炒,四碟案鲜,四小碟甜酱瓜茄,并两大银厢瓯儿白生生软香稻粳米粥,八样甜咸小点。齐刷刷就摆上填漆戗金的八仙桌上来。
太太先提起了牙箸,郝妈妈早殷勤替她盛上一碗粥,又细声细语地问着:“太太看,今儿哪一样点心合小意?”
太太并不抬头:“左不过是那些罢了。你将鲜虾蒸饺夹只过来吧!”
郝妈妈忙不迭取了一只,小心放进太太面前的醋碟子里,突然想起什么来,目光便从祈男身上扫过:“哟!今儿可没有玫瑰蒸饺,委屈了九小姐了!”
玫瑰蒸饺是胖师傅拿手的,凡她做出来,无人不爱,也因此,凡需她亲手做点心,必有此道。
可这玫瑰蒸饺。也正是五姨娘锦芳的最爱。今儿桌上特意没有这道点心,其用意不言而喻。
给我难堪?祈男在心里微微冷笑。
“早起吃些咸点心,再配上这软香稻细粥是最合适不过了,玉梭,也给我夹一只尝尝吧!”
祈男的话。令郝妈妈失望极了。怎么今儿打出去的拳头,皆不中目标?又或是说,虽打中了,却如打在棉花堆上似的,叫人毫无爽快之感。
太太趁郝妈妈上前夹菜时,对她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立起身来,清了清嗓子,向外叫道:“前几日太太不是说了,要拿那套鎏金蔓草龙凤纹银碗来盛粥的?怎么你们通不放在心上?拿出来这是这瓷的行货子?”
金珠早等着这话呢!忙就上来恭敬回道:“太太忘了?那套银碗昨儿都打进包裹里,叫华管家送到钱塘去了呢!”
一语既出,举座皆于心中暗惊。
鎏金鸿雁纹四曲银碗。是当日老爷信里特意指明了,替祈蕙,也就是现在的宛贵人打造出来,做生辰礼的。
这事家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那银碗是城里最好的金楼。瑞星银楼,最好的工匠花了近半年时间打造所得。送上门时,太太亲自开了花厅的门,躬身接得的。
现在却叫金珠明着说出来,送到太太娘家去了?
华管家的事,大家隐约都有些知道,知道是大事,都不敢提。却不想,如今却叫金珠,这个太太面前最受宠的大丫鬟,捅了出来。
一定不是口误!祈男慢慢放下手中牙箸,用膝上玉色熟罗软帕拭了拭嘴,气定神闲地看向太太。
太太同样镇定自若,脸上纹丝不动地开了口:“咦?真打进那堆包裹里了?也好,那东西我们这样的人本不配用,自该送进宫里才好!如今虽咱家大小姐坏了事,可到底路还是通的,她不行,别人顶上,也是一样!”
小姐们鸦雀无声地坐着,五双眼睛,并郝妈妈,金珠,最后,太太的一双杏眼,似笑非笑,阴鸷沉沉地看住了祈男。
这是明着挑衅了。你们那头不中用了,眼见苏家要靠我钱家,再于宫中种出株大树,好乘凉了!
左一道,右一道,太太今儿做出这许多事来,不就是想我出个头,挑个火,于是又可以再发作一回么?
偏生本小姐,今儿还就不给你这个机会了!
祈男不慌不忙,不卑不亢,于众人如目光炬炬下,款款站起身来,袅娜婷婷,浅笑盈盈地,冲着太太就弯腰,行了个大礼:
“恭喜太太,贺喜太太!我在院子里关了半个月,竟不知太太有了这样的喜事?!大姐姐不好,我心里针扎似的,不知老爷在京里,将要有多艰难,多受阻碍了!如今喜从天降,原来舅舅家里,也有贵人将出,我心里真是,”祈男脸上笑意渐浓:“说不得,女儿给母亲道贺了!咱们苏家到底是有福的!”
小姐们今日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屋里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中。
这还是苏家九小姐么?这还是那个大爆竹养出来的小女儿么?这还是那个半个月前,为一件小事咽不下气,被杖笞得起不来身的九小姐么?
那样一个耿直倔强又不服输的小人,怎么如今变得这般圆滑,通达,豁朗了?!
太太也明显眼神涣散了。